誰的青銅器——探尋湖南商周青銅器之謎
發(fā)現湖南③丨誰的青銅器——探尋湖南商周青銅器之謎
湖南日報記者 楊丹
悠悠歲月,醞釀了璀璨的華夏文明。商周青銅文明是其中異常光彩奪目的一顆明珠。
擔當青銅典范的四羊方尊,厚重神秘的人面方鼎、飄零坎坷的皿方罍……近代以來,三湘大地陸續(xù)出土了數百件商周青銅器,其中不乏以上這些赫赫有名的青銅重器。
當時被視為蠻荒之地的湖南為何驚現如此發(fā)達的青銅文明?誰是這些青銅器的主人?又是誰鑄造了這些青銅器?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館員盛偉,在長沙博物館帶領大家穿越時光,以物追古,講述青銅魅力,破解歷史謎團。
挖紅薯、洗菜、游泳“撿到”了青銅器
回顧湖南商周青銅器發(fā)現的過程,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1919年,桃源縣漆家河鎮(zhèn)的一個農民在自家房前平整土地時,偶然挖出有“方罍之王”稱號的皿方罍。這也揭開了湖南商周青銅器偶然性發(fā)現的帷幕。
1938年4月的一天,寧鄉(xiāng)黃材鎮(zhèn)龍泉村的姜景舒、姜景橋、姜喜橋兄弟三人像往常一樣,到離家不遠的轉耳侖半山腰墾荒栽種紅薯。挖著挖著,忽然,姜景舒鋤頭下發(fā)出“當”的一聲,把土扒開,一件碩大的、墨綠色、帶有4只卷角羊頭的金屬器物出現在眼前。這就是以后被寫進歷史教科書的國寶四羊方尊。
1959年秋,寧鄉(xiāng)黃材鎮(zhèn)勝溪村新屋灣山前的土臺上,一位鄧姓農民在參與修建黃材水庫時,發(fā)現一件金屬器物,就抱回了家。時逢大煉鋼鐵時期,他便將其作為廢銅片賣給了廢品收購站。幸運的是,器物的一塊殘片被湖南省博物館派駐到廢銅倉庫揀選文物的師傅發(fā)現,于是跟蹤追擊,找到了其余10多塊殘片,拼接而成人面方鼎。
這樣的例子還有許多:里面盛滿了千余件玉器的獸面紋提梁卣,是寧鄉(xiāng)黃材鎮(zhèn)一村民在塅溪河邊洗菜時發(fā)現的。號稱“瓿王”的獸面紋巨型瓿是4個學生在黃材鎮(zhèn)炭河里附近的溈水河游泳時發(fā)現的……
結束回顧,我們發(fā)現事情的趣味在于:這些青銅器出土大多充滿了偶然性,并不是通過科學的考古發(fā)掘獲得的。
丟失了“出生證”的“嬰兒”們
在考古學研究上,文物的出土背景至關重要。
“對考古學研究而言,文物的出土背景如同嬰兒的出生證明,缺失了出土背景的文物,就如同被拐賣的嬰兒。正如我們無法知道一個被拐賣嬰兒的出生年月、籍貫、父母狀況等信息一樣,我們也很難知道這件文物的更多相關信息?!笔ゴ蛄艘粋€形象的比方。
由于這些青銅器大多不是經過考古發(fā)掘出土,造成大量背景信息的流失,加之部分器物本身又表現出不同于中原地區(qū)常見銅器的特征,從而為銅器的斷代研究造成了很大的困難。
盛偉說:“斷代是考古學研究的基礎,正是由于斷代的困難性而造成的諸多歧見,使得學術界對于湖南商周青銅器的來源問題,長期以來未能形成統(tǒng)一的認識,因而被稱為‘湖南商周青銅器之謎’?!?/p>
過去關于湖南商周青銅器的來源問題,主要存在兩種認識,一種認為這些銅器大多是古越族人模仿中原銅器在當地生產的,第二種認為大多數銅器是周滅商后逃難的商遺民帶來的。
皿方罍“回家”與“梁王爭罍”
青銅器是物質的,也是文化的。
青銅器是權力和地位的象征,是商周時期“明貴賤、辨等列”的標志物,此即所謂“藏禮于器”。尤其像鼎之類的重器更是社稷的象征,所以古書有“桀有昏德,鼎遷于商”“商紂暴虐,鼎遷于周”的說法。
“我就想回個家,怎么這么難?”在《國家寶藏》中,演員黃渤扮演流落海外的皿方罍器身,漫漫“回家”之路,令人唏噓淚目。無獨有偶,歷史上也發(fā)生了一件影響很大的爭罍事件。
罍是大型盛酒器和禮器?!对娊洝ぶ苣稀ぞ矶酚性疲骸拔夜米帽私鹄?,維以不永懷。”西漢時期,罍已成為王公貴胄們競相爭奪的藏品。漢文帝之子梁孝王劉武有一件罍,被其視為至寶。劉武臨死前留下遺囑:“善保罍樽,無得以與人。”后來劉武的孫子劉襄繼位,即梁平王。他的王后姓任,驕橫跋扈,得知此事,便向劉襄索要。劉襄寵溺王后,置祖訓于不顧,也不顧祖母反對,強行將罍取出。這件事在梁王府鬧得沸沸揚揚,后被人告于朝廷。漢武帝認為梁王與祖母爭罍,極為不孝,理應懲處,于是下令削去梁國8座城池,并將禍端任王后斬首于市。
此事史稱“梁王爭罍”。此罍是否為皿方罍?無從得知,但青銅器的珍貴由此可見一斑。
“相”侯即為“湘”侯
從產生、發(fā)展到興盛,湖南的青銅文化都與中原王朝密切相關。
以“盤庚遷殷”為界,考古學習慣將商代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商代前期,商王朝國力強盛,積極向南方擴張,帶來了青銅文化的擴散,湖南開始出現與中原地區(qū)特征完全一致的青銅器。商代后期,商文化在南方逐漸消退,但以尊、罍為代表的南方特征青銅器在區(qū)域間文化交流的背景下沿長江水系進入湖南,促成了湖南青銅文化的繼續(xù)發(fā)展。
周滅商后,實行分封制,誕生了“分器”。南方地區(qū)出現了諸多西周的封國,在西周金文中統(tǒng)稱南國。所謂“分器”,就是指周王朝將從商王朝貴族手中搶來大量的銅器、玉器等珍貴物品,分給其下屬的封國貴族。這是周王獎勵功臣或籠絡各方勢力的重要手段。
在此背景下,湖南開始出現大量具有商末周初特征的青銅器,并在模仿中原銅器和本地陶器的基礎上,生產出以“越式鼎”、大型銅鐃為代表的地方型青銅器。
1976年,陜西扶風莊白一號窖藏中曾發(fā)現3件“析器”,分別為析尊、析觥和析卣。這3件析器上的銘文都記載,周昭王巡視南國的過程中,曾在行館接見了一位稱為“相”侯的人物,并對他進行了賞賜。著名歷史學家李學勤認為,所謂“相”侯即為“湘”侯,其封國在鄂國之南,很可能就在今天的湘江流域內。
由此,我們可以推測,那些丟失了“出生證”的青銅器也可能是“分器”而來。
“湘”侯是炭河里遺址的主人嗎
那么,“湘”侯的封國具體在哪里呢?
3月初的湖南,春雨就沒歇過氣。雨中的寧鄉(xiāng)炭河里遺址空無一人,但并不蕭瑟。這里地勢平坦,三面環(huán)山,兩面臨水,風光秀麗,易守難攻。
據炭河里遺址管理處工作人員張淵介紹,炭河里遺址正處于湖南青銅器出土地點最集中的寧鄉(xiāng)市黃材盆地,2001年至2005年,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遺址進行了3次考古發(fā)掘,發(fā)現了城墻、壕溝、大型宮殿建筑、銅器墓葬等重要遺存。這些高等級遺存的發(fā)現說明炭河里遺址不是一般的村落遺址,而是一座城址,是湘江流域西周時期某一支地方青銅文化的中心聚落,或者說是獨立于周王朝之外的某個地方方國的都邑所在地。
“這是湖南商周青銅器考古研究的重大突破。炭河里遺址無論年代和空間位置都與寧鄉(xiāng)銅器群重合或交叉,二者一定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如果我們將炭河里作為‘湘’侯的封國來理解,青銅器的來源問題就很好理解了?!笔フJ為,這為解開多年謎團提供了一把鑰匙。
總的來說,湖南青銅文明濫觴于商,盛興于周,孕育于中原文化母體,成長于南方偏僻土壤,呈現出多元的文化面貌,是民族和文化融合的產物。
誰的青銅器重要嗎
誰的青銅器,重要嗎?
重要,也不重要。
作為考古學問題,在考古人看來,當然是重要的;但對普通公眾來說,似乎并不是很重要。
根據盛偉對湖南商周青銅器來源問題的解釋,這些青銅器有一部分是“河南人”的,有一部分是“江西人”或“四川人”的,有一部分是“陜西人”的,還有一部分是“陜西人”搶了“河南人”的銅器分給“湖南人”的。似乎大部分不是“湖南人”的。
其實,無論這些青銅器是屬于“河南人”“陜西人”或“江西人”,最后都是“湖南人”的。它們出土于湖南,在古代屬于古代的“湖南人”,在現代屬于現代的湖南人。
青銅器不應只是冰冷的陳列品,它們承載著鮮活的歷史,我們有責任去發(fā)現和了解它們。
“青銅之謎”依然留有疑惑,探尋之路未曾停歇……
■大事記
1919年,皿方罍在桃源縣漆家河鎮(zhèn)出土,這是迄今為止出土方罍中最大、最精美的一件,堪稱“方罍之王”。當時適逢戰(zhàn)亂,導致器身流落海外,只有器蓋留在國內。2014年政府出面購回,并入藏湖南省博物館,完成“身首合一”。
1938年4月,四羊方尊在寧鄉(xiāng)黃材鎮(zhèn)龍泉村出土。之后,幾經轉手,顛沛流離,并在抗戰(zhàn)時期被日軍的炸彈震碎成20多片。新中國成立后,經文物專家修復,落戶中國國家博物館,成為鎮(zhèn)館之寶。湖南眾多吸收中原風格鑄造的作品中,有不少令人嘆為觀止的杰作,四羊方尊無疑是其中的翹楚。這件器物也被認為是傳統(tǒng)陶范法鑄造的巔峰之作,是青銅文化代表。
1959年秋,人面方鼎在寧鄉(xiāng)黃材鎮(zhèn)勝溪村出土。這是全國發(fā)現的唯一一件以人面為主要紋飾的方鼎。對于人面的詮釋,迄今至少有以下幾種說法:饕餮,祝融,蚩尤,邦君造像,儺面,黃帝四面,重黎,所有者的祖神,等等?,F藏于湖南省博物館。
1963年,炭河里遺址被首次發(fā)現并確認。
1983年6月,象紋大銅鐃在寧鄉(xiāng)黃材鎮(zhèn)出土。鐃為商代青銅樂器之王,用于軍旅、祭祀、宴樂。在寧鄉(xiāng)目前出土的眾多青銅器中,鐃占了22件。這件銅鐃重達221.5公斤,是迄今發(fā)現的先秦青銅樂器中體型最大的一件單體樂器,被譽為“鐃王”,比著名的曾侯乙編鐘中最大的一件還要重20多公斤。
2001年,獸面紋巨型瓿在寧鄉(xiāng)炭河里附近的溈水河被發(fā)現。這是我國目前所發(fā)現銅瓿中最大的一件,有“瓿王”之稱。
2005年,炭河里遺址因發(fā)現西周城址和墓葬區(qū)而被評為2004年度十大考古新發(fā)現。
2006年5月,炭河里遺址被國務院批準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2016年9月,寧鄉(xiāng)炭河里青銅博物館建成開放。
■評說
研究湖南先秦青銅器,有幾個要區(qū)分清楚的概念往往被模糊或混淆:一是青銅文化的起源地與青銅器鑄造地的區(qū)別;二是早期青銅器使用者與晚期青銅器使用者的變化;三是夏商周王畿地區(qū)與所謂“要服”“荒服”地區(qū)的關系;四是環(huán)洞庭湖地區(qū)發(fā)展進程與湖南邊遠山區(qū)發(fā)展進程的差異;五是史前族群消失與史前文化延續(xù)的影響力。
區(qū)分這些概念,我們就會發(fā)現,湖南先秦青銅器的主人,不同區(qū)域、不同時代是有變化的,是不同的。將考古學文化、青銅器、歷史文獻、民族與民俗學研究對應,我們發(fā)現了湖南先秦歷史時期不同族群實力的此消彼長。至少從商代中晚期開始,湖南本地可以鑄造出以青銅大鐃為代表的高水平青銅器,商周到戰(zhàn)國時期湖南青銅器的主人,既有中原的商人、周人、楚人,也有本地及周邊地區(qū)的虎方人、荊人、揚越人、濮人等等。這種多元文化的相互碰撞,成就了湖南青銅器的精彩,其中的一些文化因子,在今天的湖南還可以找到一些痕跡。
——湖南省文物局博物館處處長、研究員 熊建華
學術界一般將湖南湘江流域出土的大量商周銅器,稱為“寧鄉(xiāng)銅器群”,是因為寧鄉(xiāng)不僅是湖南出土商周銅器數量最多、種類最齊全、分布最集中的地區(qū),而且寧鄉(xiāng)出土的商周銅器風格較獨特,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據不完全統(tǒng)計,到目前為止,湖南湘江流域出土的商至西周時期銅器400余件,其中近300件出土于寧鄉(xiāng)境內,另外百余件也主要見于寧鄉(xiāng)附近的長沙、湘潭、株洲、益陽、岳陽等湘江下游地區(qū)。
炭河里考古學文化不僅在日常生活,而且在禮制習俗方面,均受到了以中原地區(qū)商周文化為代表的外來文化的較大影響。但是從整體文化面貌看,又絕對不屬于商文化和周文化范疇。因此,以炭河里為代表的考古學文化,應該是一支地方青銅文化。
炭河里遺址是西周時期古城址首次在湖南發(fā)現,在整個南方地區(qū)也不多見,對研究湖南地方史、地方青銅文化和早期國家社會的形成等具有重大意義。找到了備受學術界關注的“寧鄉(xiāng)銅器群”所屬的考古學文化,為湘江流域乃至整個南方地區(qū)商周青銅文明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素材。
——湖南大學岳麓書院考古系主任、教授,炭河里遺址發(fā)掘主持人 向桃初
湖南青銅器出土地點在不同時期,并不都屬于同一文化區(qū)域,而是包含有較為復雜的區(qū)域文化背景。例如寧鄉(xiāng)一帶大量的青銅器,暗示當地一個青銅文明中心的存在,但其與中原文化顯然還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一些在今天湖南出土的青銅器,其文化、生產背景卻牽扯到長江流域上游至下游地區(qū),有些與寧鄉(xiāng)一帶的青銅器并無直接的文化關聯(lián)。
由于長江中游地區(qū)處于商和西周文化外圍,中原文化勢力的一次次南下深刻影響著這個地區(qū)的文化發(fā)展。因此,二里崗文化晚期前后、殷墟一期文化前后、殷墟文化前后以及西周早期這幾個不同階段的青銅器特征,體現出中原文化一次次對周邊地區(qū)影響的過程,每個階段影響的格局不同,青銅器的生產背景就有所不同,因而洞庭湖地區(qū)的青銅器,在不同的階段就體現出不同文化背景的特征。
——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昌平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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