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知識分子”不是一類人
記:我們不在書名的意義上糾纏了,反正你起的書名,都夠怪的,什么“一地雞毛”、“一腔廢話”、“溫故一九四二”、“我叫劉躍進”,都不按常理出牌;特別是故鄉(xiāng)系列,故鄉(xiāng)之“天下黃花”、“相處流傳”、“面和花朵”,初看上去讓人一頭霧水。
劉:“一句頂一萬句”算是明白的吧?我總想,相對于書的內容,書的名字應該是一塊冰,掉到水里也就是書的內容里,能融化,而不是一塊石頭,在水里還是石頭?赡芪蚁氲搅,一直沒做好,沒找到那一句,還淹沒在一萬句里頭,對不起大家。
記:書中的兩個主人公,楊百順和牛愛國,頭上都戴著“綠帽子”。如果說殺人犯是心里殺人,“綠帽子”可是實實在在,算不算一種特殊的標志?
劉:“綠帽子”和“殺人”可不一樣。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殺人是一種偶然;如果每天滿街在殺人,肯定是起了戰(zhàn)爭;但每天街上“綠帽子”滿天飛,大家卻習以為常。再說,楊百順和牛愛國戴“綠帽子”,原因并不在楊百順和牛愛國身上,而是他們的老婆出了問題。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接著再往下探討,楊百順和牛愛國發(fā)現(xiàn),“綠帽子”只是個表象,看似是男女間的事,根子卻不在這里,而是因為他們跟他們的老婆之間沒話,老婆與給他戴“綠帽子”的人,倒能說到一起。偷漢子的女人和奸夫,話語如滔滔江水。說了一夜,還不停歇:“咱再說些別的?”“說些別的就說些別的!睆挠性挓o話的角度講,給他戴“綠帽子”的兩個人,做得倒是對的。自己的“綠帽子”,原來是自個兒縫制的。當他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從腰里拔出刀子,又掖了回去。這是他們與武大他兄弟等人的區(qū)別。也是他們離開故土和親族,出門流浪和漂泊的原因。
記:你是在給西門慶和“第三者”平反吧?
劉:角度不一樣啊。一個是性的角度,一個是話的角度。性是形而下的,話是形而上的;找性容易,找話就難了。俗話說得好,一個人找另一個人難,一句話找另一句話更難。流浪和漂泊也分兩種,一種是離開故土和親族,從熟悉的地方,到陌生的地方去;一種是從熟悉的“精神”,到陌生的“精神”去。
記:精神的流浪和漂泊?在其他作品中,精神的流浪和漂泊是一種高級的精神活動,大都發(fā)生在知識分子身上,而你作品中的人物,皆是些賣豆腐的、剃頭的、殺豬的、販驢的、喊喪的、染布的、開飯鋪的,他們無一例外,精神上也都在流浪和漂泊。你這種高級“精神”與低等“身份”的巨大轉移,出于什么動機?
劉:原因很簡單,我不認為我這些父老鄉(xiāng)親,僅僅因為賣豆腐、剃頭、殺豬、販驢、喊喪、染布和開飯鋪,就沒有高級的精神活動。恰恰相反,正因為他們從事的職業(yè)活動特別“低等”,他們的精神活動就越是活躍和劇烈,也更加高級。還有,“知識分子”的概念如何界定?讀了幾本書,就成了“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不但要“知”,還得有“識”,得對這個世界有新的發(fā)現(xiàn)。大部分的“知識分子”,不過是“知道分子”罷了。有時候讀他們十年書,還不如聽賣豆腐的、剃頭的、殺豬的、販驢的、喊喪的、染布的、開飯鋪的一席話呢!奥牼幌,勝讀十年書”,我說的還有這層差別。
表達這種精神的流浪和漂泊,我除了要“憤怒”和“反動”一下“身份”,還想“反動”一下“時間”。許多知識分子都認為,精神的流浪和漂泊,發(fā)生在特殊時期,或因政治因素,或因宗教因素,或因社會因素,或是前三者導致的極而言之的戰(zhàn)爭時期,總之是特殊時期,如《日瓦戈醫(yī)生》、《古拉格群島》、《霍亂時期的愛情》、《哈扎爾辭典》、《我的名字叫紅》等。但我認為,這些時期會發(fā)生,普通的日常生活,更容易發(fā)生。磨豆腐的時候,破竹子的時候,染布的時候,剃頭的時候,去殺豬的路上,親人死去親人的哭聲中,他們劇烈的精神流浪和漂泊,早已使他們變成了另一個人。
記:這是一個角度問題?
劉:不僅是角度問題,還有態(tài)度問題。因為許多作家,特別是中國作家,也假裝是“知識分子”,他們一寫到勞動大眾,主要是寫他們的愚昧和無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百十來年沒變過。采取的姿態(tài)是俯視,充滿了憐憫和同情,就像到貧困地區(qū)進行了一場慰問演出;蛘咔∏∠喾,他把膿包挑開讓人看,就好像街頭的暴力乞討者,把匕首扎到手臂上,血落在腳下的塵土里,引人注意。除了這種描寫特別表象外,我還懷疑這些人的寫作動機。一個站在河岸上的人,“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一個釣魚的人,怎能體會一條魚的精神流浪和漂泊?他關心的不是魚,而是他自己和他自己所要達到的目的。他們找人沒有問題,但想找到相互知心的話就難了。更大的問題在于,他們認為重要和強調的事情,我舅舅和我的表哥認為并不重要;他們忽略和從沒想到的事情,卻支撐著我親人們的日日夜夜。他們與街頭暴力乞討者不同的是,乞討者把匕首扎到了自己身上,他們把刀子扎到了別人身上。
記:你的意思,你打破了這種“知識分子”的寫作?
劉:如果這不是嘲諷的話,我還真準備接受。我跟這些“知識分子”,不是一類人。
殺人
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殺”過許多人。“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這人如行尸走肉。”“那人,早該斃了他!”“我恨死你了!”或干脆:“去死吧!”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在心里殺人了。
綠帽子
自己的“綠帽子”,原來是自個兒縫制的。
知識分子
讀了幾本書,就成了“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不但要“知”,還得有“識”,得對這個世界有新的發(fā)現(xiàn)。大部分的“知識分子”,不過是“知道分子”罷了。
一句頂一萬句
我把大人物之間虛與委蛇的恭維話,轉成對身邊朋友的飽含深情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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