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也要談《紅樓夢》
王蒙
我從小小年紀就為《紅樓夢》的某些篇章激動不已,共鳴不已,體會遐想不已,也為某些斷言——如考察明末清初我國的資本主義萌芽,認為這才是曹雪芹創(chuàng)作的關鍵背景或者來源——傷腦筋不已。
《紅樓夢》是一部家喻戶曉的書,是暢銷書流行書大眾書,就像后來我極有興趣地談論過的李商隱的《錦瑟》一詩一樣。一部杰出的作品,能夠被那么多人包括上層下層那么多奇人偉人下里巴人所接受所喜愛,同時又能夠被那么多專家學者往高深里研究考證,能把它的有關學問探索得深不見底,能使閑人望而卻步、免開尊口,這種現(xiàn)象實在有趣,卻也頗無厘頭。
我則只能作為一個讀者來讀來談,作為千百萬個普通讀者之一來參與。我無意也無能往高深艱難里增設高深與艱難的因素,我也絕對不蹲下來把名著往庸俗通俗流俗里推演。我還不想劍走偏鋒通過《紅樓夢》討論陰陽八卦、天體發(fā)生、明史清史、庭園工藝……第一我相信,絕少有讀者,是為了研究學問而讀紅樓讀李義山。有點學問當然好,但是求學問而攻紅樓可能是認錯了門牌號數。第二我相信,絕少有讀者,是為了某本書寫得和茶館酒肆、街頭巷尾、手機短信、牌桌躺椅上的忽悠一樣水準,而愛讀此書——換一個說法,就是說認為讀者不愿意通過閱讀來提升自己:精神、趣味、情感、心界……
我畢竟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人生經驗,感情體驗與在世事與人間“翻過筋斗”(語出《紅樓夢》)的實歷親歷與閱歷。我要做的不是研究考證《紅樓夢》的學問,我缺乏這方面的學問,一般讀者也不是為了學問而讀“紅”。我要做的是一種與書本的互相發(fā)現(xiàn)互相證明互相補充互相延伸與解析。就是說我要從生活中人生中發(fā)現(xiàn)紅樓氣象、紅樓悲劇、紅樓悖論、紅樓命運、紅樓慨嘆、紅樓深情。同時我要發(fā)現(xiàn)紅樓中的人生意味、人生艱難、人生百色、人生遺憾、人生超越、人生的無常與有定。我要用我的與許多親友伙伴的人生體味來證明紅樓的真實、深刻、生動、豐贍、難解難分、難忘難舍、難明難覓。我要用紅樓的情節(jié)與描寫來證明人生的酸甜苦辣,人生的短暫空無,卻又是真實痛切,感人至深,永遠珍惜,永遠愛戀,回味無窮。我還要通過紅樓和自己的通融來追求一種永恒與普遍,欣欣向榮與生老病死,大千宇宙與拳拳此心。
例如紅樓一開始對于受到挫折后的賈雨村的描寫:
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huán)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墻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lián),曰:
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
賈雨村是個壞人,當然無意與之比附,但是這一段仍然寫得有趣。我也算是“翻過幾個筋斗”的了。而且,我做到了:身后有余早縮手,眼前多路自遨游。
不,其實說實話我未必做到了這一點。我有過憂心忡忡,我有過心驚肉跳,我有過灰心喪氣,我有過嗟嘆不已。然而,我必須做到的是打碎了牙齒咽到肚里,哭紅了眼睛戴上墨鏡,丟掉了錢包少花幾塊,愁著愁著一見來人立馬顯出微笑。因為我是個男人,我是從小的地下黨員,我是作家,我是已經有幾十年工齡的干部,而且,我是個人五人六。
我不評紅誰評紅?此時不評何時評?
我的對于元妃省親時與賈政會面一節(jié)的分析,甚至得到了上海友人學兄王元化的注意,他在電話里說我分析得有啟發(fā)。
賈妃垂簾行參等事。又隔簾含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賈政亦含淚啟道:“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鐘于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涂地,臣子豈能得報于萬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職外,愿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yè)業(yè)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
每每讀到這一段落,我就為賈政的忠心而感動,幾度淚下。雖然這里充滿著封建。中國封建社會的對于“忠”的宣揚、實踐與記錄,不是罵一句封建就可以徹底了事的。畢竟在中國,“忠”曾經成為一種道德,一種價值,一種信仰,一種維系社會政治的統(tǒng)一與穩(wěn)定的原則。尤其是賈政所說“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越說勿以為念,越是充滿了父母老邁的悲哀?上Ы甑膶W者由于事先已經給賈政定了性,屬于反動的維護封建分子,才沒有人說到這一點。為此元化兄頗有感慨。
我提出,曹雪芹寫起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往事仍然得意洋洋,得意與悲涼共存。我提出,寶釵與黛玉的性格分化令作者困惑,而且說到底這兩個人物仍然是同一個作者的觀念與構思的產物,可以從這個意義上討論“釵黛合一”問題。這里不但釵黛可以合一,萬象也可以歸一。我提出,本體大于方法,《紅樓夢》的文本表達了宇宙本體、人生本體的若干特質,所以“紅”具有一種耐方法論性,你幾乎可以用種種文藝批評方法來解析之。我提出《紅樓夢》對封建主義的批判極其沉痛深刻,同時,作者也好,寶玉黛玉也好,都談不上有什么反封建的思想與行動。寶玉的揚女抑男也與現(xiàn)代的女性主義女權主義不相干。我提出人物的兩個陣營的劃分是簡單化的。例如晴雯,有口快任性的一面,也有(比旁的丫頭更嚴格地)維護秩序的一面,例如對待小紅、墜兒的態(tài)度。我提出,由于生活水平的懸殊與思想的控制,賈府的奴才并不爭取自由而是生怕被剝奪在賈府為奴的機會,達到了“不奴隸,毋寧死”的程度。我提出《紅樓夢》的寫作特點是生活化逼真化千頭萬緒化,唯有二尤的故事比較戲劇化,可見二尤故事不是來自作者親見親歷。我提出,襲人嫁蔣玉菡,全無被詬病的道理,而鴛鴦的“殉主”也沒有任何值得稱頌的地方,正是賈母占有了鴛鴦的青春和生命,很難說賈母就占之有理有榮有光而賈赦占有才是罪大惡極。我還說,《紅樓夢》后40回的失落有必然性,前80回寫到那樣地步,使后40回簡直難以結束。我說,虎頭蛇尾是萬事萬物的共同規(guī)律。我說請看《圣經》,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的時候是何等有章法,而造出世界之后,不好辦了。我說,理論上說續(xù)書根本不可能,續(xù)書而被廣泛接受更是奇跡,是全世界古往今來的唯一。我說“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如果絕對化凡是化(對于“脂批”搞凡是化),即寫成全部嗝兒屁著涼,反而無悲。蘭桂齊芳的結局比死光了要悲涼酸楚十倍。我說《紅樓夢》中有三重時間,女媧紀元、石頭紀元與賈府紀元,這種時間的多重處理遠在《百年孤獨》之前。我還討論了賈寶玉甄寶玉二元處理,與芳官的男裝女裝、不同名字包括法文姓名與少數民族姓名的哲學意義與認同危機、身份危機。對于新老索隱派,我也并不一筆抹殺,我認為符號的重組是一種很難抗拒的智力游戲,何況“紅”本身提供了這種契機,有些時候智力游戲也能達到歪打正著的效果……如此這般,這些都是別人沒有太講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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