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京！南京！》：生逢其時的失敗之作
大多數(shù)人面對“南京大屠殺”這個題材，都沒有從一部電影本身的藝術角度去評鑒，而是津津樂道于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解讀。很多觀眾在電影院中自覺地將紀錄片的天然震撼性和《南京！南京！》混為一談，他們在片段化的、自我暗示為真實影像的場景中，暢快淋漓地享受著自我道德感動，從而使整個中國都營造出了寵愛《南京！南京！》的襁褓氛圍。但是，事情永遠有它的另一面。
南都周刊記者·沈蘭江
4年前，陸川剛結束《可可西里》的拍攝工作時，手頭同時握有好幾個題材，包括當時已經(jīng)被媒體熱炒的《邊疆》�！啊犊煽晌骼铩分�，我也自問想拍什么，”陸川說：“這個題材必須要滿足我對強悍、野蠻、粗獷，生命與死亡的表達�！赌暇∧暇�！》的這張桌子恰好夠大�！敝劣趧∏�，原本的雛形里還有姜老師和陸劍雄的愛情戲，整個拍攝過程也就成了對劇本的顛覆過程�！拔沂且粋�沒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我在家里寫劇本，很多東西是想當然的�！币彩窃谂牡揭话氲臅r候，陸川很偶然地意識到：“我已經(jīng)不是在拍‘南京大屠殺’這個具體的事了，我覺得我們可能在拍關于人如何認識戰(zhàn)爭本性的一個東西�！本瓦@一下子，成就了一部必然會出現(xiàn)的，不太一樣的中國電影。
早期中國電影習慣以二元對立即“我軍”和“敵軍”的藝術形式來塑造形象，也即是所謂的“臉譜化”。所以，南京大屠殺一直被視作一個沒有英雄的題材而備受“冷落”，直到1987年才誕生了第一部反映南京大屠殺的故事片《屠城血證》。到了上世紀90年代，伴隨著社會的巨大轉型，世俗趣味逐漸成為審美文化的主導趣味，這一時期的南京題材影片卻在一定程度上淪為了電影創(chuàng)作者包裝情節(jié)甚至渲染暴力的大舞臺。而同期諸如《辛德勒名單》、《鋼琴師》等國外同類題材影片的出現(xiàn)，卻正在精準地教導國內(nèi)觀眾如何冷靜看待極端環(huán)境中的人性罪惡。這么多年之后，現(xiàn)在的中國人集體觀念中已經(jīng)做好了辨證看待屠殺史實的思想準備，所以中國必然會產(chǎn)生一部更“時髦”的南京題材電影，不搞二元對立、不夸張做作。從這點來說，《南京！南京！》是必然的，陸川是偶然的。
《南京！南京！》更像是一部電影習作
一路跟著電影劇情走下來，突然感到有些辛苦，觀眾有太多的人物要進入，結果每一個都來不及。《南京！南京！》的主角就是南京城，任何演員都是這座生死之城的配角。這種以多個小故事拼湊南京全貌的結構，是一種相對便于處理，卻很難處理到位的兩難選擇。
影評人魏君子說：“《南京！南京！》的技術很強大，每個場景單拎出來都看似牛逼，這是影迷的勝利。但如果作為一個整體就很割裂�！彼悦總�人心中都能留下守城士兵的眼神、避難所里舉起的手、手拉車上的四具裸尸......但在碎片化的影像之后，不僅沒能留下一個鮮活的人物和一個蕩氣回腸的故事，還沒有給出一個合理的敘事邏輯。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崔衛(wèi)平把這種劇情的割裂稱為電影的“失憶”，“在影片本身135分鐘的長度之內(nèi)，它再三忘掉了自己曾經(jīng)說過什么，好像之前發(fā)生的是另外一些事情�！贝扌l(wèi)平羅列這些在她看來“前言不搭后語”的橋段：前一個情節(jié)是日本兵對俘虜們下令“起立，去江邊赴死”，而后一個情節(jié)里，卻又把劉燁第一個帶頭站起來“赴死”的體態(tài)、表情，處理得像聽到歌里唱的“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一樣英勇；還有影片結束時的老趙，滿臉堆笑，難道他忘了在幾個鐘頭以前，他還在卡車上大呼“姜老師，救我”，結果害姜老師送了命？更不用說整部影片中時而激起觀眾的仇恨，時而又把日本兵刻畫得像是來南京度假的大學生......
“《南京！南京！》更像是一部電影習作，而不是能夠拿到觀眾面前的成熟影片�！贝扌l(wèi)平說：“我可以接受對日本兵的人性化描寫，但那應該是建立在影片起承轉合的連貫情感之上。像影片《辛德勒名單》中對于辛德勒由發(fā)戰(zhàn)爭財?shù)骄热说那楦凶兓且劳杏谝粋�合理的情節(jié)和邏輯的，而現(xiàn)在的《南京！南京！》僅僅是畫面的疊加，而沒有進行銜接。”
陸川曾說：“我是為了幾場戲而拍《南京！南京！》�！边@個出發(fā)點也許本來就注定了影片的片段化分裂。像陸川在影片還未成形時，就已經(jīng)決定要展現(xiàn)的那場日軍祭祀舞蹈戲，這一點令崔衛(wèi)平不可思議：“影片之前講述了太多中國人的死亡和蒙羞，情節(jié)的能量和觀眾的悲憤都在這里。然而現(xiàn)在得到正式祭祀的卻是將皮靴踏在別人家園上的侵略軍，這是哪兒跟哪兒��？陸川后來接受采訪時解釋說‘戰(zhàn)爭的本質(zhì)說到底就是精神的折磨，是一種異族的文化在你的廢墟上跳舞’，什么東西啊，我不明白。南京大屠殺這么嚴肅一個事，怎么能夠靠自己的想象來解釋？”
《南京！南京！》幾乎獲得了國內(nèi)觀眾一邊倒的好評，崔衛(wèi)平說她不得不承認對中國觀眾很失望，“很多觀眾不會看電影，只會看片段。有很多人是帶著手絹去電影院的，他們早就期待著接受震撼，并因為對于震撼的設想在單個鏡頭中得到印證而感到滿足。他們沒有看出來《南京！南京！》在哪些地方進展了，在哪些地方停滯了�！�
對他們(日本兵)的處理，影片的確比此前有所改變，這部影片的‘思想解放’的空間就是為這些人度身定做的，這是這部影片‘一邊抵抗，一邊救贖’的真相。
我們沒看見真正的歷史
事實上，大多數(shù)人面對“南京大屠殺”這個題材，都沒有從一部電影本身的藝術角度去評鑒，而是津津樂道于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解讀。“很多觀眾在電影院中自覺地將紀錄片的天然震撼性和《南京！南京！》混為一談，他們在片段化的、自我暗示為真實影像的場景中，暢快淋漓地享受著自我道德感動。”崔衛(wèi)平說。而這種奇妙的觀影感受轉換，也正是中日兩個當事國都對影片如此敏感的原因。
日本《產(chǎn)經(jīng)新聞》在《南京！南京！》首映當日即發(fā)表文章稱：“這部黑白電影模擬紀錄片的方法，給觀眾造成好像電影內(nèi)容都是真實的印象......特別突出了暴行和殘虐的場面......觀眾席上發(fā)出悲鳴和怒罵聲�！币粋�星期后，由中法德合拍的《拉貝日記》也要公映，聯(lián)系到5月4日是“五四”運動90周年紀念日，日本一些人士神經(jīng)緊張。
目前中日兩國60%以上的人口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多數(shù)人對于《南京！南京！》這類影片的理解都是建立在各自歷史教育和口傳身受的影響上。在日本，很多人覺得戰(zhàn)后自己的道歉已經(jīng)夠多了，無法理解中國人干嘛還老叫我們認錯；而在中國，人們無法理解為什么日本明明是戰(zhàn)爭的加害國，卻總在強調(diào)自己的被害。以前國人總是帶著民族仇恨的眼光看待南京，卻很少從戰(zhàn)爭罪惡的角度來認識雙方的受害。所以此次來自中國青年導演的具有突破性的獨立思考，就顯得彌足珍貴，以至于整個中國都極為配合地營造出了寵愛《南京！南京！》的襁褓氛圍，也使對于影片的理性藝術批判在意識形態(tài)解讀的面前變得一文不值。
然而如果沿著意識形態(tài)仔細深究下去，陸川在《南京！南京！》中，也只不過是一次劍走偏鋒的淺表性嘗試�！半m然每幀影像似乎都有歷史原型，都那么真實，但歷史肯定不是這部電影呈現(xiàn)的樣貌�！庇霸u人魏君子說：“在這部電影里，歷史素材只是陸川用來表達個人意念和美學理念的工具�！标懘ㄔ谟捌袑Ｐ牡厮茉熘谡麍鲭娪爸卸几窀癫蝗氲慕谴ǎ撩杂谕诰蛄阈堑牡挚箒眚炞C自己的“中國人有所作為”觀點，他從一個框框進入了另一個框框。如果說以前的南京題材影片是“主觀片面”的話，那陸川才剛做到“客觀片面”。
在崔衛(wèi)平看來，陸川所說的抵抗只是一種“義和團式的抵抗”，“在拿平民作毫無道理的犧牲這一點上，這部影片與過去舊意識形態(tài)沒有任何區(qū)別，非常僵化和僅僅停留于原地�！倍催^來陸川對于日本士兵的刻畫，則被崔衛(wèi)平譏諷為是“讓一部分人在人性方面先富裕起來”，她說：“對他們(日本兵)的處理，影片的確比此前有所改變，這部影片的‘思想解放’的空間就是為這些人度身定做的，這是這部影片‘一邊抵抗，一邊救贖’的真相�！�
而對于屠殺的深層次原因，對于成為“戰(zhàn)爭機器的螺絲釘”的平凡之惡的揭露，陸川主動放棄了�！捌鸫a我沒有看清日軍是如何由人變成獸，哪怕是一個�！蔽壕诱f。崔衛(wèi)平也指出陸川對日軍的刻畫，只不過是“給罪惡華麗轉身，給為人不齒者披上人性外衣”。二戰(zhàn)時期曾在中國服役的日本軍人服部彌一在自己的證言中提到：“到戰(zhàn)場之前連一只小蟲豸都不敢碾死的我，在自身獸性的內(nèi)部潛伏著以殺人游戲為樂的不知深淵的魔鬼生命�！奔偃珀懘軐⑸蠎�(zhàn)場之前的服部彌一蛻變?yōu)橐詺⑷擞螒驗闃返哪Ч淼倪^程給描繪出來，那又如何？
《南京！南京！》真正值得人們叫好的地方，在于它的態(tài)度和它的嘗試，就像陸川自己說的那樣：“《南京！南京！》至少開了一個口子，讓大家再去想這件事的時候，可以往這個方向走一走�！蹦壳霸谌毡久耖g層面，已有人在網(wǎng)上發(fā)起了要求日本國內(nèi)公映這部影片的聯(lián)名簽名運動。黑龍江省社科院副院長步平說：“對于戰(zhàn)爭的譴責和對和平的期望是中日之間交流歷史認識的基礎。”而《南京！南京！》是這種期望的第一次影像化表達，這才是這部影片的價值所在。
(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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