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香港其實很悶
在香港,林奕華曾經一部接著一部地做通俗劇場,包括青年劇場、學生劇場、同志劇場、政治劇場,再到今天的明星劇場。他是個高產的導演,每年都有新作,在很多人眼中,他是五光十色的香港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但林奕華眼中的香港,卻并非理想之地。他要做舞臺劇,要像醫(yī)生一樣,為這個時代把脈。
南都周刊記者·羅小敷
從1982年的《心經》到2003年的《半生緣》,他曾六度排過張愛玲的作品,被稱作“把握張愛玲性格最準確的導演”;中國的四大名著里,他排過《水滸傳》、《西游記》,卻堅持“絕不忠實于原著”的原則,劇情幾乎與原著無關,只是借用“名著”符號。
四月底開始在內地巡演的《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主題是“生活與生存”。它的靈感源自去年5·12地震期間林奕華的內地行,他想探討現(xiàn)代城市人為什么會生活得不快樂。這一次的明星搭檔是張艾嘉和鄭元暢。張艾嘉花五天時間寫成了劇本,并在其中擔任作風強硬的女上司,為了在職場上殺出一條血路,懂得恰到好處地賣弄嫵媚,踏著男人的肩膀和婚姻的尸骨往上爬。
多次排過張愛玲作品的舞臺劇的林奕華,下一個目標是《小團圓》。這部被看作是張愛玲自傳的遺作最近一直是他隨身攜帶的物品之一。他有些孩子氣,在被問到請誰來演《小團圓》里的張愛玲時,原本想憋住不說,卻還是忍不住透露是那個曾經在電視劇里演過張愛玲的演員,自己又要補充一句:范圍太小了啊。
五十歲的男人,白色短袖T恤加休閑外套裝扮,輕飄飄地坐在沙發(fā)里,蒼白的臉色與羸弱的身子一如少年,講到激動時齜牙咧嘴、手舞足蹈,難怪有人不無憐惜地形容過他:一個看起來需要呵護的小男孩。林奕華是個需要聽眾的人,而且越是盯著他的眼睛,他越是講得行云流水。他說自己渴望交流,視線離開他時,他會突然變得煩躁不安,眉頭緊鎖。對記者來說,林奕華是個很好的采訪對象,表達欲強,口才好,而且精力旺盛,滔滔不絕說上三五個小時不成問題。然而他的話并不都像他的外形一樣“溫婉”,林奕華批評人毫不留情,尖銳犀利。他是個對現(xiàn)實永遠充滿意見的人:香港人頭腦簡單心理復雜,香港文化缺乏創(chuàng)新,香港的歌詞都寫得太林夕......他說,你們內地人,總是不愿意承認,香港其實很悶。
“我的戲劇屬于需要思考的類型”
南都周刊:《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為什么要關注上班族?
林奕華:5·12地震后,我跟張艾嘉聊天,提到我在內地巡演時,看到許多二線城市都在“追”建筑、城市建設等,要把它弄得更像一個一線城市。大家都覺得城市好,因為可以達成許多事情。我們想要達成什么?那就是我們的欲望。當欲望不容易實現(xiàn)時,就產生焦慮和不安全感。地震來了后,大家開始反省城市是否應走得那么快。這是個很城市化的問題,而城市里上班族最多。其實,上班族在這部戲里也是一種比喻,不完全是針對上班族這群人,而是指現(xiàn)代人,探討城市人為什么會生活得不快樂。
南都周刊:談談和張艾嘉的合作?
林奕華:我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常常見面聊天,互相供給養(yǎng)分。大概去年,大家都覺得我們可以合作做一個東西了,但我希望它是原創(chuàng),出發(fā)點不再是某部文學名著,而是從生活本身出發(fā),我就跟她提出,是不是可以從地震出發(fā),以生活與生存為題。她聽后很有同感,《生活與生存》的劇本是她寫的,前后只用了短短5天時間。我們是先有“生活與生存”這個主題,然后再加了“華麗上班族”這個前綴。很有趣的是,當這部戲開始排時,又碰上了金融海嘯。從地震到海嘯,從大自然到人類文明,兩種災難的相繼發(fā)生,讓生活與生存這個命題在2008年成為大家思考的問題,我們這部戲里剛好都兼顧到了。
南都周刊:內地的舞臺劇是否處于香港曾經的某一個發(fā)展階段?
林奕華:很難類比。香港只有一個香港,但是內地有很多城市。總的來說,兩個地方的政府對舞臺劇的支持力度不同。我們是香港文化發(fā)展局一年資助團體,每年給一筆錢。這筆錢今年大概是80萬港幣。另外,我們劇場很多,挺多演出空間和舞臺,即使不是戲劇大亨,作為一年期的團體每年都還是會有固定演出。內地的導演可能還是要靠自己。
近年香港電影市場不景氣,很多人轉做舞臺劇,有些電影演員也愿意踏上話劇的舞臺,過去兩三年,香港的戲劇市場很蓬勃。北京上海的戲劇市場這幾年也冒出很多戲劇導演,他們做一些比較商業(yè)的戲,很受白領或草根的歡迎。
南都周刊:有人批評以孟京輝作品為代表的內地舞臺劇越來越商業(yè)化。
林奕華:不是所有戲劇都需要思考。我的作品應該屬于需要思考的類型。
南都周刊:內地觀眾與香港觀眾對舞臺劇作品的反應可能不一樣?
林奕華:內地的觀眾對于他們沒見過的戲劇形式有一定的接受度。沒有一部作品會讓所有人接受。人常;钤谝环N孤獨的狀態(tài),其實戲劇就是要找出這種狀態(tài)。我常說,我的戲的目標就是打造一面又一面的鏡子,有時候在同一部作品里,可能有超過20面的鏡子,這就成了一個萬花筒,幫助我們看到千變萬化的世界,看到自己。
南都周刊:張愛玲的小說很火,但是拍成電影電視劇卻很難火。您前后排過六部張愛玲的作品,您怎么看?
林奕華:很多導演還沒有真正地跟張愛玲對話,我很在意我是否能有一個對的“形式”與她對話。比如說我接下來要做《小團圓》,我把它當一本回憶錄看。如果當作故事書來看,當然不是本好看的書,但它只是寫給自己看的,充滿了意識流。這本書讓我看到一個破碎的家庭,剛好在一個分裂的國家,當兩個分裂撞在一起,一個敏感女孩,她怎么認知愛,追求被愛,這是我改編《小團圓》時更有興趣去表達的東西。
“紅了一個林夕,死了很多不是林夕的人”
南都周刊:《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看起來也是在說欲望。
林奕華:做戲劇導演就像醫(yī)生一樣在為這個時代把脈。欲望不只是針對某部戲而存在。這個時代的文化,一直在提醒所有的人,你必須是個VIP。在《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里,講的正是現(xiàn)代人追求他所以為的是理想的東西,卻不知道這些東西不是從自己出發(fā)的理想,而是商人告訴他的。舉個例子,為什么廣東的情歌絕大部分都是關于失戀的?為什么林夕要寫那么多主題相同的歌詞?因為絕大部分人都失戀過,寫歌的人不去寫戀愛真幸福的歌,這也是由市場決定的。
南都周刊:您曾說過“林夕給年輕人設計了戀愛”,打算出一本書寫寫林夕、周星馳這些對香港文化影響深遠的人。
林奕華:再過20年后回頭看林夕寫的歌,其實只有一個題材,那就是,為什么沒有人愛我。從某一個角度講,這是一個時代的氛圍。但另外,也可以說他不是一個思想家,如果他是,他早就可以超脫只是提供不同的方程式來滿足這個市場的需要。林夕只是在文字和技術上帶領了潮流,并沒有思想創(chuàng)新。然而,別人很容易把技術學了去。林夕的歌詞有一種無力感,是一種宿命。這些歌就像我們去買一些餅干、糖、洋芋片等,里面有非常多的情感味精。當整個市場只會賣一種東西時,其它的可能性就沒辦法出來。這就是一個保守的社會,一個不尊重多元化發(fā)展的社會文化帶來的不平等。所有的歌星都希望找林夕來作詞,因為他的歌賣得好,這就是市場的絕對主導。所以,我們紅了一個林夕,但是我們死了很多不是林夕的人。
南都周刊:香港消費文化的影響?
林奕華:不完全是。香港有一種特質,它不提倡多元化。香港人也不太在意個性。香港人幾十年來只看無線電視翡翠臺,大部分報刊雜志都像《蘋果日報》、《壹周刊》,沒有很多類型。香港人的這種特質從殖民地時代形成,學;蛘呒彝ソ逃际亲詈貌灰凶约旱南敕ǎ松穆纷詈檬且粭l直線。這條路不見得最快樂,也不見得最辛苦。大部分人都以這個為范本,盡量接近它。當你這樣做時,你同時也會感覺到空虛,因為沒有自己的東西,他們內心很復雜。所以最糟糕的事情就是,頭腦簡單心理卻很復雜。
南都周刊:你對香港文化很失望?林奕華:內地人看到香港,因為有距離,怎么看都覺得是好的。他們沒看到香港文化中的許多東西正在死掉,他們會說,即使是死,也死得很哀艷。他們不愿承認香港人其實很悶。其實你只要看看,港劇、K歌、電影、雜志......香港的許多東西都一樣,內地的人看不到這一點。大家都活在一個不愿意清醒的世界里,這種幻想是集體在營造,把幻想戳破就是在出賣別人。我都那么老了,難道要再安排我去當國王的新衣里的那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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