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墓被發(fā)掘的消息一經(jīng)傳出,引起了各大媒體的特殊關(guān)注。考古學(xué)、歷史學(xué)的專家、學(xué)者,包括對三國史懷有濃厚興趣者都參與了討論,可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然而曹操墓的真?zhèn)巍⑻貏e是曹操頭骨的真?zhèn)紊婕皢栴}頗多,即使權(quán)威人士一時亦難以甄別定奪。據(jù)報道披露,復(fù)旦大學(xué)人類學(xué)教育部重點實驗室正在向全國征集曹姓和夏侯姓男子,以期通過DNA比對,找出曹姓和夏侯姓人群中Y染色體同源的人,從而找到曹操的后代。然后,通過技術(shù)鑒定判斷曹操墓穴中發(fā)現(xiàn)的男性頭骨,是否屬于曹操本人。主持這項研究的專家解釋說:“曹操父親曹嵩原姓夏侯,后來成為大宦官曹騰的養(yǎng)子而改姓,曹操實際是夏侯氏的后人!辈懿俟媸窍暮钍系暮笠釂?日前,上海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博導(dǎo),三國史專家朱子彥專門致電本報,對此課題的建立和推論提出質(zhì)疑。
曹操及其子孫對自身姓氏血脈不甚了了
復(fù)旦大學(xué)人類學(xué)教育部重點實驗室向全國征集曹姓和夏侯姓男子,以期通過DNA比對,找到曹操后代,并以此鑒定判斷曹操墓真?zhèn)蔚恼n題,余見之,不禁大感興趣。曹操原姓夏侯,是這項研究課題成立的先決條件。然而,曹操果真是夏侯氏的后裔嗎?余實在不敢茍同。有關(guān)曹氏家族的溯祖追宗,《三國志·武帝紀》是這樣記載的:“太祖武皇帝,沛國譙人也,姓曹,諱操,字孟德,漢相國參之后。桓帝世,曹騰為中常侍大長秋,封費亭侯,養(yǎng)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審其生出本末。嵩生太祖。”這段話再清楚不過地點明了,曹操之父曹嵩是中常侍曹騰的養(yǎng)子,至于其“生出本末”已不可考。
《三國志》的著者陳壽同太史公司馬遷一樣,下筆十分謹慎,穿鑿附會的傳聞一概不寫。曹嵩的生身父親究竟姓甚名誰?因為無法考辨,故而陳壽才以“莫能審其生出本末”一語定論。陳壽著《三國志》,秉筆直書之例處處可見,如他在《三少帝紀》中寫少帝曹芳是魏明帝的養(yǎng)子,曹芳生父也不得而知,便直言“宮省事密,莫有知其所由來者”;寫魏文帝之母,“武宣卞皇后,瑯琊開陽人,本倡家”。即便對皇帝、皇后這樣的尊者,陳壽亦毫不避諱,這正體現(xiàn)了一代良史的人格風(fēng)范,同時也證明了《三國志》史料的可靠性。
實際上,不僅是陳壽,連曹操及其子孫都不清楚自己的祖源。當(dāng)曹丕從漢獻帝手中奪取皇位,完成易代鼎革之后,為了論證“漢魏禪代”是“堯舜禪讓”的再現(xiàn),曹丕、曹睿父子從“漢家堯后說”出發(fā),苦心炮制了“魏家舜后說”,以至于從曹操至曹睿五代之內(nèi)出現(xiàn)了多個祖源。盧弼因而評曰:“夫以一代之君而三易其祖,豈不可笑?”盧弼所謂曹氏“三易其祖”,分別是指祖“漢相國曹參”、祖“曹叔振鐸”、祖“舜”。其中,祖“曹叔振鐸”出自曹操之口,“魏武作《家傳》,自云曹叔振鐸之后”(《三國志·蔣濟傳》注引裴松之按),曹叔振鐸系周文王之子,封于曹,其后人以國為姓(《世本》卷二《諸侯世本》“曹國”條);祖“舜”說源自景初元年曹睿的詔書,“曹氏系世,出自有虞氏”(《三國志·明帝紀》注引《魏書》)。雖然曹氏“三易其祖”是出于禪代的政治需要,但畢竟亦反映了他們對自身的姓氏血脈不甚了了,否則何以一改再改,授人以柄。
“曹氏源于夏侯氏”乃出于裴松所注
至于“曹氏源于夏侯氏”一說,未見陳壽本傳記載,乃是出于裴松之所注。裴注云:“吳人作《曹瞞傳》及郭頒《世語》并云:‘嵩,夏侯氏之子,夏侯惇之叔父。太祖于夏侯惇為從父兄弟’”。凡治三國史學(xué)者都熟知,裴松之注雖然可以作為陳壽《三國志》的補充,然其收集的稗官野史,當(dāng)中的訛謬乖違之處不可盡信。
我們先看《曹瞞傳》,該書為吳國人所撰,對曹操多有詆毀之辭,如其云:“操少好飛鷹走狗,游蕩無度,又輕佻無威重,好音樂!眳菫槲褐?dāng)硣,此書直呼曹操為曹瞞,連書名亦明顯帶有貶義,故清人何焯評論說:“謂嵩夏侯氏子者,敵國傳聞,蓋不足信。”又云:“明人小說家所演即據(jù)此耳!(《三國志集解》卷1)可見,羅貫中《三國演義》的內(nèi)容多取自《曹瞞傳》,以竭力丑化曹操。
郭頒的《魏晉世語》亦多妄語,且時有不見史料之出處。如《三少帝紀》正元二年引裴注《世語》云:“大將軍奉天子征毌丘儉,至項,儉既破,天子先還”。裴松之在此條《世語》后,加注云:“臣松之檢諸書都無此事!惫时R弼認為“郭頒撰《魏晉世語》,最為卑劣,其中虛錯如此者,往往有之。”
據(jù)陳壽《三國志》載,夏侯與曹氏“世為婚姻”,夏侯惇子楙尚曹操女清河公主,夏侯淵“尚太祖內(nèi)妹”,其子衡娶曹氏女,夏侯尚亦娶曹氏女。夏侯與曹氏有姻親關(guān)系,更能證明曹操絕不可能是夏侯氏一脈。因為古代同一氏族或同姓男女,數(shù)世婚配后帶來了嚴重后果,他們生下的子女不是怪胎,就是智力低下的癡兒,這一重要的生理發(fā)現(xiàn)是人類從上古社會開始,歷經(jīng)多少世紀,付出慘痛代價而獲得的常識。所以自春秋以降,就有“同姓不婚”的禁忌。《左傳·僖公二十三年》云:“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曹操、曹丕父子是建安文學(xué)的領(lǐng)袖,熟讀詩、書,不可能未曾涉獵《左傳》,更不可能不懂這樣膚淺的道理。
夏侯氏與曹氏可能有母系血統(tǒng)的親緣關(guān)系
或許有人會提出,若曹操一族非源于夏侯氏,何以陳壽會在《三國志》中將曹氏與夏侯氏合為一傳?我以為從“夏侯、曹氏,世為婚姻”的關(guān)系來看,雖然他們并無父系血統(tǒng)的親緣關(guān)系,但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有母系血統(tǒng)的親緣關(guān)系,換而言之,曹操的祖母一族極有可能姓夏侯。曹操雖奉行“唯才是舉”的用人方針,但被他視為股肱重臣的仍然是同宗同姓的曹氏,以及和自己母系血統(tǒng)有關(guān)的夏侯氏。其實這種現(xiàn)象在歷史上也多次出現(xiàn)過,例如遼代皇帝耶律氏就世代與蕭氏通婚,清人趙翼云:“蕭氏于遼最貴,世與宰相之選,統(tǒng)遼一代任國事者,惟耶律與蕭二族而已!(《廿二史札記》卷27)眾所周知,DNA檢測倚賴的是父子代代相傳的Y染色體,即便夏侯氏與曹氏確有母系方面的親戚關(guān)系,對研究亦無任何價值。
研究曹操之后要解決3大難題
曹操的時代距今已有1800多年,滄海桑田,幾多變遷,要找到曹操真正的后代,其難度之大無法估量。如果要做這項研究,起碼要解決幾大難題:
其一,改姓。古代社會,改姓屢見不鮮。三國時期,盛行認螟蛉收養(yǎng)子,如曹操的謀臣陳矯“本劉氏子,出嗣舅氏”(《三國志·陳矯傳》);蜀漢大將王平“本養(yǎng)外家何氏,后復(fù)姓王”(《三國志·王平傳》);劉備的養(yǎng)子劉封“本羅侯寇氏之子,長沙劉氏之甥也”(《三國志·劉封傳》)。陳琳為袁紹起草的討曹操檄文,其中有罵曹操是“奸閹遺丑”之句,據(jù)錢大昕考證,“奸”字當(dāng)作“贅”字,古代賣子與人為奴婢,即跟隨主人之姓,稱為“贅子”,“奸閹遺丑”是指操父乃閹人之“贅子”。既然操父是“贅子”,又怎能保證后世沒有人過繼給曹家,充當(dāng)曹家的“贅子”呢?
其二,冒姓。據(jù)《晉書·劉元海傳》載:“漢高祖以宗女為公主,以妻冒頓,約為兄弟,故其子孫遂冒姓劉氏”;西晉末年,第一個入主中原、建立漢國的皇帝劉淵,乃是匈奴人、冒頓單于的后裔。曹操被尊為魏武帝,是三國時期第一流的英雄人物,又焉知沒有人冒充曹氏的后裔呢?
其三,同姓不同族。由于同姓未必同宗,故自魏晉始,姓氏就必須與地望結(jié)合在一起,同時還需編制族譜與家譜,以保證家族血統(tǒng)的純正。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明清時期,即使皇族亦不例外。著名史學(xué)家吳晗在其著作《朱元璋》中對此狀況有生動的描述:“朱元璋和文臣們商量修玉牒的時候,原來打算拉宋朝著名的學(xué)者朱熹作祖先的。恰好一個徽州人姓朱的典史來朝見,他打算拉本家,就問:‘你是朱文公的后人嗎?’這小官不明底細,怕撒謊闖禍,只好直說不是。他一想?yún)^(qū)區(qū)的典史小官尚且不肯冒認別人作祖宗,而且?guī)状詠,也從沒聽說(朱熹)和徽州朱家有過瓜葛,萬一硬認上,白給人做子孫倒也罷了,被識破落人笑話,如何使得?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由此可知,確定誰是曹操的后裔,必須有兩條基本原則,一是族譜、家譜,二是地望(郡望)。曹氏沒有家譜存世,那么曹氏的地望呢?或許還在曹操的家鄉(xiāng)沛國譙縣(今安徽亳州市),但曹氏家族在長達1800多年的歲月中,是否仍然保留“聚族而居”的習(xí)俗?這也很難說。古代戰(zhàn)爭、災(zāi)害頻仍,被迫遷徙是常有之事,如山東瑯琊的諸葛家族就遷往浙江蘭溪市,今人稱之為諸葛村。曹氏族人是否遷徙、抑或遷往何處,我們亦無從得知。
綜上所述,在全國范圍內(nèi),征集曹姓和夏侯姓男子參加DNA檢測的研究是不可行的,因為它無論從方法手段上、抑或?qū)嶒灥南葲Q條件上都無法成立。要找到曹操真正的后人,希望可謂微乎其微。然而,筆者曾經(jīng)考察過安徽亳州的曹氏宗族墓群,如果從那里入手,借助當(dāng)今現(xiàn)有的技術(shù)手段,或許我們有可能判定曹操墓以及曹操頭骨的真?zhèn)巍?/p>
朱子彥 (系上海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博導(dǎo),三國史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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