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36年里,葆拉·伯恩斯坦(Paula Bernstein)有關自己最初的印象,始終停留在父親辦公桌上的那幅照片上。
照片上的嬰兒裹在一床舊得起球的毛毯里,瘦弱得好比“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不僅如此,她鞋底還沾滿了污垢,據(jù)說使用刀片都難以清除。
這幅照片拍攝于1969年。當時的葆拉只有5個月大。據(jù)收養(yǎng)機構的醫(yī)生介紹,這孩子生下來便營養(yǎng)不良,體重只有4.25斤。
除此之外,葆拉幾乎再沒有自己被收養(yǎng)前,以及有關親生父母的任何信息。這么多年來,她的身份只是會計伯恩斯坦家的養(yǎng)女。這個家還有祖母、爸媽和哥哥。一家人定居在紐約的布魯克林地區(qū)。
葆拉早已習慣了自己被領養(yǎng)的身份。她甚至忘記了第一次被告知真實身份的時間。不經(jīng)意的一次,電視中的雪兒(Cher)深深吸引住了她,這讓她隱約覺得自己和這位明星有某種關聯(lián)。不錯,這位奧斯卡影后和葆拉一樣,同樣擁有一雙迷人的深棕色眼睛。
有誰不對自己的身世好奇呢?或許葆拉的過去,與另一名陌生人有關。在地球上的某個角落,他或者她,或者他們,正從皺巴巴的筆記本,褪色的同學錄照片、大學的圖書館,以及浩瀚的網(wǎng)絡資源中苦苦尋覓。
只是當事人還一無所知。
尋親
有關葆拉收養(yǎng)前的一切,除了那張照片外,就是路易斯·韋斯收養(yǎng)之家(Louise Wise Services)的檔案了。正是這家收養(yǎng)機構,于數(shù)十年前將小葆拉交給了伯恩斯坦夫婦。
作為美國最早的分類收養(yǎng)機構,該福利院成立于1916年。創(chuàng)辦人路易斯·韋斯是個德高望重的猶太人。他希望借此為本民族的孤兒尋找家庭。
與普通人不同,被領養(yǎng)子女一般擁有兩套出生證明,分別是親生父母、領養(yǎng)父母的姓名和領養(yǎng)時間。然而,并不是每個被領養(yǎng)子女都可以隨意查看這套證明的。隨著二戰(zhàn)后收養(yǎng)高潮的到來,美國大部分地區(qū)密封了這些原始資料。在路易斯·韋斯收養(yǎng)之家的所在地紐約州,被收養(yǎng)子女必須向法院提出申請,獲準后才能得到相關信息。
2002年秋天,艾莉斯·莎因(Elyse Schein)就面臨這樣的問題。這位居住在法國的作家兼電影制片人,也來自路易斯·韋斯收養(yǎng)之家。在出生9個月后,她被來自俄克拉馬州的莎因夫婦領養(yǎng)。
與遠在紐約的葆拉一樣,艾莉斯本來并不為自己養(yǎng)女的身份煩心、孤獨、迷惑或痛苦。在她眼里,養(yǎng)母林恩·莎因(Lynn Schein)才是“真正的母親”。
時至今日,艾莉斯還能記得養(yǎng)母坐在梳妝臺前,涂上灰色睫毛,準備和父親外出的樣子。空氣中到處彌漫著誘人的夏奈爾5號香水的味道。
“她在我6歲時就去世了,”艾莉斯提及此事依然十分惆悵,“但我覺得她永遠像白雪公主,在鏡子里面默默注視著我!
死亡的陰影自始至終籠罩著艾莉斯。尤其當年齡逼近33歲——養(yǎng)母林恩就是在這個年齡去世的——一種莫名的緊迫感促使艾莉斯渴望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她從養(yǎng)父馬蒂·莎因(Marty Schein)那里得知了收養(yǎng)機構的名稱,并向紐約州立收養(yǎng)信息申請?zhí)?New York State Adoption Information Registry)提出申請。他們是早就等著上門尋找呢,還是壓根兒不愿相見?艾莉斯設想著各種可能,直到半年后得到答復。答復中除了表示路易斯·韋斯之家將盡快處理此事外,還多了張生母基本情況的表格。在國籍和年齡的地方,分別填寫著美國和28的字樣。
艾莉斯記得自己的第一反應是算出生母大約65歲的年齡,然后便排除了幾名候選人。其中包括1960年的潮流偶像伊迪·塞吉維克(Edie Sedgwick)。1967年,伊迪和搖滾歌手鮑勃·迪倫(Bob Sedgwick)傳出發(fā)生關系的緋聞。第二年的9月份,艾莉斯正好出生了。
巧合的是,艾莉斯本人也在28歲那年首次懷孕。當時她正在布拉格電影電視學院讀書。幾經(jīng)平衡,這位單身女性在家庭和學業(yè)之間選擇了后者。
“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懷孕少女,掙扎在紐約的下層社會,不得不放棄了自己的孩子!卑蛩挂幌伦釉徚松傅臒o奈之舉。
至此,這個尋親的故事也就結束了。從那張語焉不詳?shù)谋砀裰,艾莉斯推測出生母并不愿意和自己相認。她擱下這事,回到自己在巴黎鬧市區(qū)那間10平方米的公寓里,繼續(xù)過著“波希米亞式”的隨性生活。
只有極少情況下,這個36歲的女人,坐在漆黑的電影院里,會幻想自己變成童話里的小鳥。當小鳥奮力鉆出蛋殼后,眼前會出現(xiàn)一位面帶笑容的母親。
“你是我媽媽嗎?”小鳥問。
“當然,我的寶貝!兵B媽媽回答。
姐妹
第一次收到回復后的半年,2003年2月,艾莉斯又收到來自路易斯·韋斯收養(yǎng)之家的信函。莫非生母改變了心意?她按捺住激動,在灌了杯啤酒后點燃香煙,這才拆開信封。
艾莉斯首先注意到第三句話中的“雙胞胎”字眼。一個自稱凱瑟琳·鮑洛斯(Katherine Boros)的女士告訴她:“你出生于中午12時51分,是雙胞胎姐妹中年幼的那個。你們的母親是個28歲的單身猶太人!
“這些話看上去太不真實了,好像把我的過去和未來都打亂了一樣!卑蛩购粑贝俚負芡ê糜炎·克勞德(Jean Claude)的手機。
“她只是興奮地尖叫,不停地說什么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會一輩子孤單!笨藙诘滦稳菖训漠惓,“我直起雞皮疙瘩。”55歲的克勞德向來成熟穩(wěn)重。即便在街邊小攤,他也照樣一身西服革履,紳士般地細細品味著比利時特色啤酒。
這回他像孩童般地睜大眼睛。在樓下的酒吧里,倆人把信攤開在木桌上,大聲朗讀著其中的內(nèi)容?帐幨幍姆块g里,時不時傳來毫無克制的歡笑。
“上面說,哦,我們的親生母親——好奇怪說‘我們’這個詞兒——是個高智商的優(yōu)秀學生,在一所名牌高中里讀書!卑蛩勾舐暷畹。
“她是高智商?”克勞德興奮地回應道,“這并不奇怪,看看你就知道了!”
“她獲得了一所大學的獎學金,卻由于情緒不穩(wěn)定而未能入學。”艾莉斯繼續(xù)說,“她被診斷出綜合性精神分裂癥!
艾莉斯再次被震驚了。因為在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讀書時,她自己也有過一段情緒低落期。當時讀大一的她,不知為何終日無精打采,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我的雙胞胎姐姐那時在干嘛?她會不會也覺得孤獨無助?”帶著一連串的問號,艾莉斯于2004年4月飛往美國,決定到路易斯·韋斯收養(yǎng)之家問個究竟。
就在艾莉斯情緒異常低落的1987年,身處波士頓的大二學生葆拉也感到渾身不舒服。她整夜給朋友打電話,訴說著無盡的空虛。當訴說也不管用后,她便開始暴飲暴食:一大勺土豆泥、好幾碗麥片外加數(shù)碟炸薯片,這僅僅是一頓午餐。到了晚上,她不斷用手指摳著喉嚨,吐得到處都是。
這在旁人看來簡直不可思議。這位優(yōu)等生本該享受人生才對。作為韋爾斯利女子學院的學生,葆拉各個方面都出類拔萃。她不僅擔任班長,還是校報的主力記者。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覺得前所未有的孤獨!陛崂潞蠡貞浾f。
她不由得想起了生母,或許這位從未謀面的女人能夠解釋一切。根據(jù)1983年紐約州出臺的法律,收養(yǎng)機構必須向收養(yǎng)人和成年的收養(yǎng)子女提供醫(yī)療信息,其中包括遺傳疾病、孕期是否吸毒或者服藥等等。
一周后,來自路易斯·韋斯收養(yǎng)之家的回信說:“資料顯示,你的母親是個28歲的單身猶太女性。她是二流大學的高材生,讀了一年便輟學回家!必撠熃哟娜瞬聹y,這些異常舉動可能是出于青春期的叛逆。
但這段叛逆插曲,并沒影響葆拉大學順利畢業(yè)。接下來,她又獲得紐約大學電影學碩士學位,并且結婚生子。
重逢
當這位巴黎電影人,也就是艾莉斯的飛機在紐約降落時,葆拉正在位于布魯克林東村(East Village)的公寓里收拾房間。作為一名自由撰稿人和電影批評家,葆拉小部分時間是在家照顧2歲的女兒杰希(Jesse)。2004年4月13日早晨,葆拉陪著杰希上完體操課,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我并不想這樣貿(mào)然告訴你,”對方說,“但你有個雙胞胎姐妹。”
出于當過10多年記者的職業(yè)習慣,葆拉下意識地拿出紙筆:“你是誰?”
“凱瑟琳·鮑羅斯。”這位路易斯·韋斯收養(yǎng)之家的收養(yǎng)服務部主任,終于幫助艾莉斯聯(lián)系上了葆拉。由于葆拉10多年前曾與她們聯(lián)絡過,使得這次尋找無比順利。
此時,窗外下起了傾盆大雨。葆拉覺得“心口好像壓了塊木板”,“完全無法呼吸”。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只有過兩次這種感覺。另一次是大學二年級的報到日,她從地鐵的樓梯摔了下來,頭重重地砸在水泥地板上。當急救人員把她放在擔架上時,她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看著記事本上“艾莉斯·莎因”和“巴黎”的字樣,葆拉撥通了凱瑟琳的電話。
“你好!”電話里傳出和自己幾乎相同的聲音。
“艾莉斯?”葆拉這才意識到撥錯了號碼。
經(jīng)過長達35年的分離,這對從牙牙學語時就沒說過話的姐妹,現(xiàn)在開始煲起了電話粥。她們彼此相約第二天在一家具有中東風格的咖啡館見面。
毫無疑問,雙方都緊張極了。
葆拉表示向來不習慣照鏡子,尤其是進入發(fā)育期臉上長出粉刺后。大多數(shù)時候,她只是瞥一眼櫥窗玻璃,確定頭發(fā)是否零亂。但自從知道有個雙胞胎妹妹,她無論是刷牙還是抹口紅,都要認真打量一番。
“或許我看到艾莉斯就像照鏡子一樣!陛崂χf。
另一邊的艾莉斯則開始觀察街上的行人,并根據(jù)長相將他們搭配成雙胞胎。
“我不斷告訴自己要鎮(zhèn)靜,但還是止不住地興奮。我有個雙胞胎姐姐!
在咖啡館的圓桌前,幾乎是同一個版本的兩個人相遇了。
“你一定是艾莉斯!苯憬闶紫却蛘泻,“我是葆拉。”
沒有眼淚,也沒有擁抱,這對骨肉只是拘謹?shù)匚樟宋帐帧?
“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始,我們有35年需要彌補。你如何問某人‘我們離開共同居住的子宮后,你做了什么’?”葆拉這樣形容初次見面時的尷尬。
她們互相打量著:深棕色的大眼睛,帶點俏皮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纖細的手指——她們的長相完全一樣,除了頭發(fā)顏色和長短不同。
“我們的確是同卵雙胞胎!卑蛩勾蚱屏私┚。她們擁有太多的相同之處:說話時挑動眉毛,喜歡高挑的男生,習慣吮吸中指和食指,對同一種藥物過敏,在大學里是女權主義者,愛聽鄉(xiāng)村女歌手的民謠,甚至童年和同一款名叫“布奇”的棕色泰迪熊睡覺……
在這家咖啡館里,葆拉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重大時刻:和朋友慶祝考上研究生,與丈夫第一次約會,為女兒舉辦滿月派對……
如今,喝著西班牙里奧哈葡萄酒,她和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在這里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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