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導演婁燁的影片《紫蝴蝶》近期成為一個熱門話題。該片不久前參加戛納電影節(jié)的角逐,受到了法國媒體和一些影評家的批評;近日在上海上映后,也引起了不小的爭議。那么,究竟應該怎么來讀解《紫蝴蝶》?怎么來看待第六代導演對于“個人風格”的追求?我們特別邀請了三位專家座談。有意思的是,他們的看法也是互不相同,有時甚至是針鋒相對的。
嘉賓:呂曉明(上海市文廣局藝術處處長,影評家)毛尖(華東師范大學教師)葛穎(上海大學影視學院講師)
《紫蝴蝶》:該如何讀解
主持人:《紫蝴蝶》自上映以來,關于它的爭論就一直沒有停止過。許多人都表示看不懂,在該片首映式的記者招待會上,媒體記者和主創(chuàng)人員還曾發(fā)生了爭執(zhí)。婁燁一直強調說自己是在為自己拍片,如果把《紫蝴蝶》作為一個藝術片來看,應該怎么評價它?
毛尖:有人說《紫蝴蝶》很難懂,其實我覺得他的故事很簡單,只不過是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愛情故事,他把這個故事處理成“舊照片”的形式,又用了很多明星,我覺得他玩得不太成功。
他在藝術手法上很簡單的,每一個畫面都像是有“出處”的,可以從中看到安東尼奧尼這些人的影子。他把這些東西都放在了一起。
葛穎:我對這個片子蠻肯定的。說它故事看不懂,我覺得有點過分了。這個故事如果歸結一下,就是“大時代里的小愛情”,把“愛而不能”的感覺放到一個大時代的背景里來展現。電影解釋了章子怡演的丁慧為什么“愛而不能”,她和那個日本人本來是可以發(fā)生情感的,但是到了那個國破家亡,中國人和日本人尖銳對立的時候,再加上她的哥哥給日本人殺了,因此她由一個和抗日沒關系的小女孩成為一個暗殺者。影片開始時有很多場面表現了游行的人群和丁慧同時在一個畫面里行走,這種疏離感是很清楚的。劉燁演的司徒和李冰冰演的接線員重復了丁慧的軌跡——兩個人也是游離于抗日之外的人,只是因為火車接站的陰差陽錯,一下子把司徒拖了進來。
呂曉明:我們三個人對這個片子可能各有各的看法。我覺得現在的分歧是出于評價的角度、標準或者個人的期待不一樣,F在有很多意見,是因為把《紫蝴蝶》當成娛樂片看,我覺得這個期待是對的。因為盡管許多情節(jié)淹沒在了技巧里面,但如果你把這個片子的情節(jié)的內核挖出來,它應該是個娛樂片。它無非講了兩個矛盾:一對情人又是一對敵人,還關系到兩個國家兩個民族,是很大的一個悲;另一個就是司徒和接線員的陰差陽錯,很無辜的一對戀人,卷入到政治的漩渦里。加上還有激情的描寫。觀眾發(fā)覺這些因素應該可以寫得很曲折、很扣人心弦,有很多懸念的。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是完全理解這種期待的。
婁燁原來的想法可能是想拍一部娛樂片。但是我覺得藝術創(chuàng)作是有一個不由你自己把握的規(guī)律的,第六代導演,或者說婁燁個人,他的創(chuàng)作習慣,他的創(chuàng)作觀念,以及他的整個經歷造成他會不由自主地去把一部原來可以拍得比較通俗好看的娛樂片,拍成了一部帶有強烈個人印記的“作者電影”,反而把娛樂因素淹沒了。
激情戲:有沒有必要,是不是突兀
主持人:大家現在爭議比較大的是最后的那段激情戲,感覺來得太突然,就像是硬貼上去的。
呂曉明:我們在審片的時候,粗看也覺得非常的突兀,后來去問婁燁,他說:“你怎么理解都可以!蔽蚁,這部影片就是想表現一群準備要犧牲自己的人,他們對生命的喪失肯定會有種恐懼,這種恐懼在行動之前需要釋放。這在很多藝術作品中都出現過。
毛尖:這段激情戲沒有太大的沖擊,它之所以看起來突然是因為影片之前只渲染了丁慧和伊丹的感情糾葛,丁慧和謝明似乎是沒有感情的,最后這樣交代了一下,我沒覺得很突兀,因為這種手法在現在的電影里是很正常的,對我們的視覺不會構成太大的沖擊。倒是結尾采用紀錄片的方式讓我聯想到安東尼奧尼和王家衛(wèi)的電影,《花樣年華》最后也是用一段柬埔寨的新聞紀錄片作的結尾。
但《紫蝴蝶》這個結尾不成功。因為婁燁拍的是小人物的愛情,但他有野心,想要用一個大制作來修飾一個小故事。時代只是一個貼上去的標簽。影片里面的一些好萊塢因素也許是制片方的要求,比如說暗殺、一女三男、跨國演員等。
葛穎:我倒是覺得如果沒有這段激情戲的話,那婁燁真的是向大眾化電影投降了。新聞報道說,記者在看這段戲的時候,人物說一句,臺下笑一次,但我認為那幾句臺詞還是比較到位的,關鍵是它解決了一個大問題。這段戲里,婁燁幾乎是在對觀眾直白:我為什么要拍這部影片,到底想表達什么。也就是說時代風云變幻把普通人的生活給打亂了,普通人在這樣的時代永遠是悲劇。在這段戲中,影片交代了一年前謝明和丁慧已經分手了,而一年后的這天,他們又在一起了。丁慧說:“很幸運,我們現在還活著!敝x明則說:“你是活著!边@句話投射出這個人物已經把自己個人的生活全部磨滅掉了,如同行尸走肉樣,只不過為某種信念活著。最后丁慧哭了,她說:“我很害怕,我近來一直很害怕!薄拔覀?yōu)槭裁匆獞?zhàn)斗?”然后他們出門。這時,鏡頭一直搖下來,搖到接線員坐在有軌電車里,說明這天就是她去接司徒的日子。我覺得這是相當重要的一段,你對最后一段的理解關系到你對整部影片的理解。
呂曉明:他在最后一段中的鏡頭運用,仔細想一想,那個長鏡頭用得是有道理的。這個鏡頭把很多元素都放在了一起:接線員、游行隊伍等,實際上是有寓意的。接線員為什么要放在里面呢?可以理解為是她死了以后,又出現了,F在年輕導演經常用這種辦法,就是要表現一種人生無常。
第六代: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主持人:就像葛先生分析的,影片中的那段激情戲,是婁燁幾乎在對觀眾直白:這部影片到底想表達什么。但為什么產生“哄笑”的效果?問題還是出在表達的方式上。婁燁在《紫蝴蝶》中表現出來的東西,其實在第六代導演身上普遍存在。他們非常渴望表達,非常急于表達。這種迫切感有時讓他們忽略了表達的時機和節(jié)奏,缺乏整體上的把握。激情戲會被很多觀眾認為是“剪輯錯了的故事”,是否說明他們對觀眾的接受心理研究得不夠?
毛尖:“第六代”開始時有一個姿態(tài):“我的攝影機不撒謊”,但這種先鋒姿態(tài)是十分虛假的。當他們拿著片子去國外參賽的時候,他們作品的“獨立宣言”就是“我獨立,我不在乎”。婁燁說他現在不在乎錢了,有很多人給他投錢,那個姿態(tài)就非常驕傲。以前他拍《周末情人》和《危情少女》的時候,是很想學“新浪潮”的電影。那時他說錢少也能拍出好片子,對比現在他的姿態(tài),應該說他是蠻虛假的。
呂曉明:我不太主張把《紫蝴蝶》的話題引申到對“第六代”的看法,實際上他們之間的電影觀念差得很遠!吨苣┣槿恕放某鰜淼臅r候,吳天戈拍了《都市刑警》。同樣表現上海,完全不一樣。
我們現在說的“第六代”導演,多數人受北京電影學院的影響是非常深的。我覺得他們現在的影片都沒有超過他們的成名作。這是很遺憾的。他們的成名作都很有個性,探索性很強。但是隨著年齡增大,他們的原創(chuàng)力在減弱!吨苣┣槿恕肪褪菉錈詈芎玫拇碜鳌N矣X得管理部門要重視這批人,要尊重他們的創(chuàng)作個性,給他們一定的寬容度。從他們自己來講,也應該看到在中國影壇,他們這個年紀的人是任重道遠,在海外得獎和贏得國內觀眾的矛盾中把握好一個度,應該更有一些責任心。
婁燁說這部影片不是拍給觀眾看的,讓我想到田壯壯多年以前講過“為下個世紀的觀眾拍片”這句話。那時候田壯壯這樣講已經受到了大家的批評,但是我覺得可以理解。畢竟那時和現在不一樣,市場化還沒有到今天的這個程度,F在婁燁講這話是很不聰明和很不策略的。
葛穎:我去年寫了一篇文章,我不贊成提“第六代”,因為這批人其實是很松散的,他們的創(chuàng)作習慣、關注的問題、喜歡的電影都是不一樣的,所以他們很像“新浪潮”,他們和“新浪潮”有共鳴不是偶然的。但歸根結蒂他們最后能不能走到像新德國電影那樣,國內觀眾喜歡,國外又能得獎。如果真的像法斯賓德、施隆多夫那樣是最好了,就算做不到,也沒有關系!靶吕顺薄本吞峁┝撕芏喑雎,戈達爾可以去搞很另類的電影,特呂弗可以去拍《最后一班地鐵》。
主持人:還是要向大眾回歸。市場和藝術不應該是完全對立的。
毛尖:“新浪潮”開始的時候,特呂弗的《四百記》在法國也是受到了批評,但特呂弗他們對希區(qū)柯克,對美國一些二、三流的影片都是有研究的,贊美的,比如《刺殺鋼琴師》就直接引用了盜匪的元素,再結合自己藝術的東西,這種結合是非常成功的。婁燁的電影里也學習了許多好萊塢的手法,但是他整合的能力很差。
呂曉明:從戛納電影節(jié)最近幾年選的片子來看,還是傳統(tǒng)與現代的結合,但是對人物的性格和命運的刻畫還是不能少。
要把觀眾放在心上
主持人:第五代也好,第六代也好,講故事的能力都比較弱。他們在技術上能達到一定的高度。
毛尖:技術容易學。
主持人:現在第五代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像張藝謀的《一個都不能少》、陳凱歌的《和你在一起》都希望能講一個精彩的故事。但是第六代反而將第五代曾經走過的路走向了更極端。
呂曉明:還是沒有把觀眾放到一個很重要的位置。
主持人:他們重視國外的大師、流派,但是忘記了最本質的東西,就是你的藝術創(chuàng)作是給誰看的?
呂曉明:他們追求自己的價值,是把寶押在各種國外的大獎上的。
主持人:但是現在國外的大獎也很重視觀眾。中國的電影對細節(jié)的發(fā)掘一向比較差,電影中很少有精彩的細節(jié)?偸切问酱笥趦热,缺乏藝術想像力。
呂曉明:這跟我們缺少好的編劇是有關系的。
葛穎:這我倒是有些不同的觀點。第五代是精英的文化,因為他們時刻有一個歷史的負重感,要詮釋一個歷史的背景。到了第六代,他們的題材比較平民化,貼近屬于他們的生活——那些在很多年齡大的人看來不是“主流生活”的生活。
第六代的導演漸漸走向主流電影的位置,你不得不把這個權利交給他們,將來的中國電影就是他們的天下。他們這批人對講故事的關心程度和我們現在所認同的不一樣。故事其實有很多種講法,不一定要像好萊塢這種講法才是講故事。像《37.2℃》這樣的片子,法國觀眾就喜歡,中國的很多影迷也很喜歡,為什么?因為這是另一種故事的講法。所以法國電影有生命力,可以和好萊塢電影相抗衡,就是因為講故事的方式和好萊塢不一樣。
“第六代”確實是存在很多問題,但他們也代表了一種正在萌動的觀念,就是講故事的方式、電影的拍法正在與我們所習慣的方式發(fā)生改變。這點還是應該看到。
毛尖:我覺得他們還是要學會講故事、有細節(jié),他們的基本功還是不夠。在人物形象上不是很飽滿,在細節(jié)方面沒有打動我。第五代導演還是很把觀眾放在心上的。但是第六代的導演,更傾向于把自己看作大師。婁燁在記者招待會上說即使藝術走不到觀眾這里,他也無所謂之類的話,讓人覺得第六代導演不怎么把觀眾放心上了,這和觀眾的期待很不一樣。我覺得第六代導演,王小帥、賈樟柯都是電影學院出身,所以他們作品中一些電影大師的痕跡就非常深,西方大師是他們的學習榜樣。雖然所有的創(chuàng)意都有“出處”,但不能打動本土觀眾。他們確實應該關心一下本土的觀眾。我們不是看不懂,而是看懂了也沒有感動。這是我最失望的地方。我們去電影院還是要看故事的,不是為了看另一種光影。應該想一想觀眾進入電影院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葛穎:第六代導演生活在第五代導演的陰影下,他們的壓力太大了。觀眾也在等著看他們能拿出什么,又要和自己的藝術理想結合起來,又要和大眾結合起來,他們真的也是很困難。如有機會對他們說一句話,我只希望他們不要去碰不熟悉的時代。第六代導演有機會拿影片和觀眾對話的話,還是拍一些最直接的,和他們最貼近的東西比較好。
來源:上海文匯報 主持人:潘志興 包明廉 胡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