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quán))
2004年底,金庸請辭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之職。有評論說,一場錯位終于結(jié)束,而金庸自己說,他還會到大學教書,他想做一個很好的學者
2005年1月9日,八十高齡的金庸,活動安排得滿滿的:上午,他在浙江大學參加了一個“封劍儀式”,接受了龍泉市贈給他的31把根據(jù)其武俠小說打造的刀劍并轉(zhuǎn)贈給浙大;中午,他會見記者,回答媒體對自己請辭浙大人文學院院長一職的問題;晚上,趕到象山與央視《神雕俠侶》的主創(chuàng)人員見面并觀看了《神雕俠侶》的片花。
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前,他還在和一些文化商人談小說的版權(quán)。金庸依然言簡意賅:熟人可以打九折,不熟悉的按原價。
做生意時,講點人情又堅持原則。在溫和、滿臉笑意的后面,是傳說已久的精明和決斷,文人和商人的特質(zhì)融合在他個性里,這就是金庸。
他正在做的事情很多。要去很多大學做名譽教授,為仰慕“金大俠”的學生傳道解惑;要寫一部體現(xiàn)大歷史觀的《中國通史》;要從一個全新的角度解讀莎士比亞;還要頻繁出入于各種與金庸小說有關(guān)的場合。
外面的世界不停地打擾著他;而他的心里,也沒有放下過外面的世界。
“我是錄取優(yōu)秀學生來教,你合格,但是不夠好,我沒興趣指導”
從1999年金庸就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以來,攻訐之聲不斷。有人斥之為時下流行的高校傍名人的舉動,也有學者質(zhì)疑金庸做人文學院院長的資格。
2004年年底,金庸請辭人文學院院長之職,讓這些指責再度抬頭。雖至今辭職仍未獲準,但有評論說,一場錯位終于結(jié)束。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么不繼續(xù)做浙大的人文學院院長了呢?
金庸:我是浙江人,杭州是我的故鄉(xiāng)。我最早在杭州《東南日報》做過事,以前也考過浙大,對浙大感情是很深的。浙大現(xiàn)在20幾個院長差不多全部是院士。有了名人做院長,請教授也就好請了。就像報館,總編輯很出名的話,人家很多人就愿意來了。當時他們請我,也可能有這種名人效應的想法。
現(xiàn)在年紀大了,擔任院長相當吃力辛苦。本來浙大黨委書記跟我是好朋友,現(xiàn)在他也退休了。新的書記來也懇切地挽留我。這邊也給我很多優(yōu)待,說你喜歡來就來,不喜歡來也沒關(guān)系。
中國新聞周刊:其實你很會講故事,講歷史,為什么你在辭職的時候說,我不會教學生?
金庸:我教學生主要是啟發(fā)他的想象力。我主要告訴他,這本書講得不好,你要從另外的角度去想。盡信書不如無書,要用批判的眼光去看。
我在歷史方面的一些自己的發(fā)現(xiàn),我不會教的,我要寫成文章,你自己讀我的書就知道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滿意你的學生嗎?你怎么指導他們?
金庸:我在浙大的一個學生是已經(jīng)成名的學者,還有一個女學生是山西大學畢業(yè)的,在讀唐人小說,研究《說唐》,這也是我指導的!墩f唐》這樣的小說跟歷史相去很遠,比如歷史上蘇定方是一個很好的大將,打了很多漂亮的仗。但《說唐》最大的歪曲就是把蘇定方這么好的大將寫成壞人,完全不對。我就指導她,去看《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
那個男學生研究清朝同治年間的李慈銘的日記。李慈銘這個人對朝廷大官有很多批評,不能公開發(fā)表,就寫成日記。包括當時慈禧太后怎么對付光緒皇帝的,這些意見日記里都有,現(xiàn)在來看是很有趣的。
我的學生想把這個日記整理一下。我說一定要加注解。光緒年間的很多大官,別人都不知道是誰,應該注解出來,讓別人知道他是誰,有什么權(quán)力,李慈銘罵他罵得對不對。學生說他沒能力做注解,我說你做的時候我給你看,做得不對我告訴你。
中國新聞周刊:有媒體報道,你說過學生不好?鬃又v過“有教無類”,你為什么會挑剔學生呢?
金庸:這是媒體講謊話。他把問題A的答復嫁接到問題B上。當時在華山論劍現(xiàn)場,我兩個學生都在旁邊,有記者問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你的學生好不好?我說很好,很優(yōu)秀。
第二個問題是,為什么查先生最近不收研究生了?我說來考試的研究生不好,學生程度不夠,我沒興趣指導他們,所以不收。
當時有個學生在網(wǎng)上發(fā)表公開信,說他考分達到了浙大的分數(shù)線,為什么不收他做研究生?
這個學生考我的古代史,卷子題目我出的,批也是我批的,是73分。他的英文是62分。六十幾分七十幾分,分數(shù)不夠,我不收的。另外一個學生的專業(yè)分數(shù)也是六七十分,俄文考得好,有80分。但他不參加俄文口試,所以也不能取。我是錄取優(yōu)秀學生來教,你合格,但是不夠好,我也不收。
中國新聞周刊:你以后還會繼續(xù)做老師嗎?用什么方式做呢?
金庸:在浙大主要就是去學校開大課,比如去中文系講半小時,啟發(fā)性的,然后學生提問,我跟他們討論問題。人文學院有7個系,都可以去講。社會學系我不是很懂,沒有去講。
改動作品:“跟年紀有關(guān)系。我希望我的小說100年后人家還能看”
金庸最初寫武俠小說本為挽救報紙銷量。但現(xiàn)在,他一手創(chuàng)辦的《明報》已易主,15部小說卻被奉為寫武俠的圭臬。這幾乎是金庸一生中最無心插柳的一筆。
但晚年金庸開始修改15部已成經(jīng)典的小說。讓段譽不再癡戀王語嫣,讓黃藥師和梅超風暗生情愫,甚至要否定掉自己非常喜歡的韋小寶,“因為他教壞年輕人”。
在媒體披露的修改計劃里,他力圖史實準確,感情寫實,還要有一定的教育意義。武俠小說的想象力和游戲精神似乎不是最重要了。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么要改小說?是否因為以前的版本已經(jīng)出了很多版,已經(jīng)市場飽和了,所以改小說,有點新鮮感可以刺激銷量?
金庸:不是。魯迅也講過,文章寫好后放在那里,再拿來改改,第二次肯定會好一點。我希望我的小說50年、60年以后人家還能看,我過世之后,100年后還能看。那就要把文章寫得完美一點,不妥當?shù)淖指牡猛桩斠稽c。
新舊版本對照一下,你會看到,字減少了。有個作家說過,“最近由于太忙,所以文章寫長了,對不起。”寫得長了反而不好,應該多花一點時間把它刪得短一點。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么老版本的小說選擇寫一個完美的愛情觀,現(xiàn)在卻要推翻那些忠貞不二的愛情?
金庸:跟年紀有關(guān)系,F(xiàn)在了解人和事多一點了,知道世界上像小龍女和楊過一樣的人太少了。比如袁承志對他女朋友青青,有三心二意,但最后也沒變心。三心二意是現(xiàn)實中有的,完全沒有反而不現(xiàn)實。
中國的小說中完全沒變心的也很少!段鲙洝防飶埳鷮Υ搡L鶯也變心了。小說里都改成動搖而克服,這樣比較符合常情。
中國新聞周刊:小說里一個很受關(guān)注的改動是韋小寶。
金庸:我本來想讓韋小寶的太太走掉幾個,最后保留兩三個。韋小寶這個人應該讓他受點教訓。他愛賭錢,我要讓他遇到一個賭錢高手,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受點教訓。最后韋小寶逃跑了,遇到一個老朋友,結(jié)果這個老朋友忠于皇帝,又敲他竹杠,把韋小寶抓住了,給錢才放了他。所以有些老朋友靠不住的。
中國新聞周刊:但你心里實際上是喜歡他的。改動是讓對他不好的幾個妻子走掉,對他好,武功高強的,都要留下來保護他。其實你心里并沒有把他當作反面人物。
金庸:對,我其實心里還是希望他好的。但現(xiàn)在有很多不好的影響,很多年輕人都崇拜他,說最崇拜的英雄是韋小寶。呵呵。
中國新聞周刊:可你以前說過,文學作品不應該承擔太多文以載道的責任?
金庸:這個意見很對,不要搞文以載道,不要搞意識形態(tài)。韋小寶作為文學作品中的形象還是比較完整的,變成教育性很強的東西,反而不好,主要他的性格是隨著社會在變化,無所謂善惡,是應該批判這個社會。我覺得這個意見很好,接受這個意見。
“一個人退隱,很寂寞的”
要讓自己的學者身份像報人和小說家一樣被公認,金庸被質(zhì)疑最多的是他的學術(shù)水平。這種攻擊通常來自內(nèi)地的學者。金庸作品里,能稱得上歷史學專著的僅有一本《袁崇煥評傳》。這顯然與內(nèi)地學術(shù)廟堂里著作等身的學者有很大距離。甚至南京大學的文學院院長稱“金庸的學術(shù)水平還不夠做一個歷史系副教授。”而晚年金庸頻繁出席各種以金庸小說為名號的活動,讓人為他擔心,還有多少時間來做一個學者。
中國新聞周刊:做學者是你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嗎?
金庸:是我可以走的路,F(xiàn)在我這么大年紀,完全可以退隱了。研究古代史、唐朝歷史,這樣沒有什么政治牽絆,可以在浙大教書,教書就要發(fā)表意見,學生就要問啊。
中國新聞周刊:你上任浙大人文學院院長之初,寫過一篇文章《我到浙大教什么》,就是要教學生一種人文精神。
金庸:人文精神在社會的壓迫下,往往發(fā)揮不到位。我寫武俠小說,就說要做正派的人,做好人。我教學生盡量做正派的人,即使不能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也不要全心全意去貪污。
中國新聞周刊:你現(xiàn)在每天還在看書學習嗎?
金庸:在研究中國的歷史和外國的歷史!吨袊ㄊ贰肥潜容^難寫的,要從頭研究考古學,研究經(jīng)濟、軍事上的關(guān)系。社會學的范圍太廣了,我現(xiàn)在一部分一部分寫。
中國新聞周刊:進行到什么階段了?
金庸:現(xiàn)在在寫跟浙江有關(guān)的,五代十國部分,一直下來到唐代。
南京大學有個院長批評我,金庸不是科班出身,不是研究歷史的。但北大有教授就認為,歷史學家和歷史工作者不同的。歷史學家要目光很遠,需要一個大的歷史觀,而不是考證哪一點。歷史工作者就是考證某一點,這個事件是二月發(fā)生還是三月發(fā)生?這個皇帝是十八歲,你講成十七歲,就不對了。
我現(xiàn)在研究歷史,寫《中國通史》也是講大的歷史觀,更多是研究中國為什么曾經(jīng)強大。
中國新聞周刊:你希望你的研究得到內(nèi)地史學界的認可嗎?
金庸:能承認當然好。但有時候一旦妨礙到個人的利益,他覺得你想得太聰明了,他想不到,不肯承認就情愿打倒你,來貶低你。
中國新聞周刊:以你已有的成就,可以做完全的隱士。為什么現(xiàn)在還是愿意頻繁出席各種活動?
金庸:一個人退隱的話,很寂寞的。我就只是在家里,一個人看看書。到這兒來訪問,參加一些這樣的活動,和他們聊聊天,也可以聽到一些社會上的聲音,如果發(fā)覺這個人可以做朋友,給他留點好印象也很好啊。
中國新聞周刊:做學問就是要耐得住寂寞。如果您現(xiàn)在的理想是想做一個很好的學者,為什么還怕寂寞呢?
金庸:也不是怕寂寞。真正做個學者,也不能完全坐在書房里,跟社會隔絕。我在研究歷史,也研究社會學,想知道社會上的人心是怎么一種想法。做學問也要學以致用,這樣的學問才對社會有貢獻。
中國新聞周刊:你晚年經(jīng)常出席各種地方政府舉辦的活動,有評論說是“翩然一只云間鶴,飛來盡去宰相衙”。
金庸:呵呵,說我和高層的人還是有很多交往,是吧?這句詩吟得很好。還有句話是說,隱士你隱在哪里?終南山。為什么隱在終南山?因為終南山離長安近,說明你心不忘朝,還是跟大官交往。
其實,他們邀請我來參加活動,吃飯,我不只為參加,看看這些人也是好的。
我不是隱士,也沒有忘記外面世界。我的興趣很廣,現(xiàn)在還在研究莎士比亞,好幾百本書呢。當然別人講過的,我不會再講,要從新的角度來講。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陳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