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規(guī)劃、住房建設,塑造的是一種凝固的社會架構。如果這種凝固的架構是以貧富分化為前提,那么就可能把已有的貧富差別固定下來。這對一個社會而言,是莫大的威脅。
任志強先生最近說了“可恨的真話”:開發(fā)商就應該為富人服務,窮人富人分區(qū)天然合理,是市場經(jīng)濟的必然結果。一時間網(wǎng)絡、媒體為之沸騰。
任先生的話確實有不少“真”的成分?上袃蓚問題。第一:他只講了一半真話,另一半藏著。第二,他似乎把現(xiàn)實的都看成是合理的,話里話外,貧富分區(qū)成了一種理想,而不是病癥。
先說他那一半真話。不錯,只要富人錢來得正當,當然有權在市場上買自己喜歡的住房、住好一點的區(qū)。其實,老百姓對這一點并沒有什么異議。以我的孤陋寡聞,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窮人區(qū)富人區(qū)一直是有的,但成為媒體熱點,如今似乎還是第一次。這說明大家過去對這種現(xiàn)象還是基本接受了的。為什么現(xiàn)在開始辯論這個問題?關鍵不在于富人愿意住自己的區(qū),而是有些富人搶了窮人的地方。任先生沒有提的另一半真話是,許多開發(fā)商的財富,是建在拆遷基礎上的。許多富人區(qū),是在把窮人趕走而沒有進行應有補償?shù)那闆r下建造的。這才是民憤洶洶的一大原因。
二十年前,我住的地方有許多民房,老百姓臨街開店,生意火得很?珊髞碛腥擞X得破舊的民房礙眼,就蓋了一堵墻,把民房封在里面。墻外側粉刷成紅色,上面還加了琉璃瓦,頗為可觀。但內側連基本的粉刷也沒有,老百姓原來臨街的門窗,對著一面劣質磚頭,一點兒陽光也沒有,可謂“未敢出門已碰頭”。更糟的是,這一堵墻,把一條街的個體戶生意都給封了。后來干脆連墻帶民房一并拆掉。許多人家在那里住了半個世紀以上,說走就得走。
你可以說窮人應該希望富人都住上好房,這樣繳稅多,國家用來補貼窮人住房的資金也多。但是,窮人也不是要飯的命,只配等人家施舍。當年地壇一帶的居民,個體戶甚多,許多人仗著他們居住的風水寶地,不少賺錢。等幾年人家也成了富人了。而現(xiàn)在,由于一些不合法的拆遷,把窮人都擠走,把人家致富的機會給砸了,騰出地方給富人蓋房,然后再說窮人惟一的指望是等富人都住上好房、繳了稅后,國家可以給他們一些救濟。這是否有些太傲慢呢?
老百姓恨的不是富人,他們恨的是掠奪致富。房地產開發(fā)商,很多人欠著這些被趕走的窮人的債。我并非反對市場競爭。相反,我主張在保障競爭者權利的前提下的充分市場競爭。用違法拆遷趕走老百姓,這是合理的市場競爭嗎?
再有,貧富分區(qū)雖然各國都有,而且永遠無法根除,但發(fā)達國家大都把這種分區(qū)看成社會問題。任先生忽視了這一點。比如他講到洛杉磯貧富區(qū)之判然可分,字里行間,透露出贊賞之意,仿佛這就是天理。他似乎忘記了,十幾年前洛杉磯大騷亂時,美國媒體連篇累牘報道當?shù)氐纳鐣䥺栴},其中之一就是這種貧富分區(qū)。去年年底法國騷亂,一個重要因素也是因為貧富分區(qū)。在社會管理成熟的國家,很少有人天真到認為這樣的問題可以得到根本救治,但也很少有人玩世不恭到認為全社會不值得努力緩解這樣的問題。
任先生作為一個開發(fā)商應該明白,城市規(guī)劃、住房建設,塑造的是一種凝固的社會架構。如果這種凝固的架構是以貧富分化為前提,那么就可能把已有的貧富差別固定下來。這對一個社會而言,是莫大的威脅。所以,房地產開發(fā)商必須承擔社會責任。如果他們拒絕承擔,社會就要強迫他們承擔。比如我居住的大波士頓地區(qū),幾乎每個鎮(zhèn)都有義務在新建的住房中建一定比例的經(jīng)濟適用房。更有專家討論如何建設貧富混居的住房體系,在凝固的架構中創(chuàng)造社會流動的“動感”。
我的隔壁鄰居,就是一位靠給人家看孩子度日的窮人,幾乎很難支持自己的生活。但另一個鄰居則是位富人,女兒幾乎一天公立學校都沒有上過,一路私立貴族學校上下來,今年哈佛畢業(yè)。有一次聽《紐約時報》一位女黑人專欄作家講,她剛搬進一棟公寓樓,第二天一位白人家庭主婦就來敲門,問她能否給他們家看孩子。這位作家的主旨是說,因為她是黑人,白人天然就認為她是個保姆,想不到她也屬于紐約的上流社會。不過,她無意透露出來,這棟公寓《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住,大概保姆們也有住過的。否則,她也不會一搬進來就被盯上。
如果常常把大片老百姓的居住區(qū)拆遷,然后建豪華住宅和豪華辦公樓、購物中心,不僅不限制貧富區(qū)的分化,而且人為助長這種分化,老百姓當然要憤怒。這才是問題的根本。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是如何通過住房建設連接而非分化不同的階層。社會對房地產開發(fā)商應該提出更高的要求。比如,所建的20%的住房,必須以低價向低收入家庭出售,而且地點就要在“富人區(qū)”內;當不得不拆遷時,必須就地給被拆遷戶蓋新房。如果這樣的規(guī)則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照樣有市場競爭。聰明的開發(fā)商會想出解決不同階層人需要的辦法。這樣當然提高了開發(fā)商的成本,不過這種成本最終會部分轉移到富人頭上,讓他們買房貴一點而已。而如今趕走窮人蓋富人區(qū)的作法,實際上是讓窮人補貼富人。這不叫市場經(jīng)濟。
(來源:新京報 作者:薛涌)